这是这栋七层楼房其中一套三居室,位于二楼,被剧组租来落脚。穿过摆放各类道具和设备的客厅,他朝外走,下楼梯,从楼道拐角墙面上的密集十字花型镂空望出去,底下是一条窄街,单车道,这时候没太多车经过,很安静,路边零散地停着几辆摩托。
他继续往下走,出单元门。人行道上小型地砖大多皴裂,树丛漏下日光斑驳的碎影。抬头看,街边楼房又老又破,参差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只有掌宽的缝隙,皆是水泥墙、旧门窗,为了防盗,蓝色老玻璃被生锈的铁笼子牢牢框住。窗台堆满杂物,偶有一两盆不知名的植物从角落探出几条枝叶。离地面不远的高度,密集的电缆线和晾衣绳相互交错,下头吊着内衣、床单、沙滩裤,家家户户都不在乎随风飘动的私隐。
季风廷沿街一直往前。
这条街坡度不大,到尽头,街巷坡坎无数,往上走,有废弃建筑和神秘山丘,往下走,房屋街道错综复杂,人行其中就如鱼游深海,是个逃跑躲藏的上上之地。
凭心论,知名导演做执导,人气影帝做搭档——普通演员漫漫一生,实难拥有如此境遇。天上掉了这么大一块馅饼下来,是个人做梦都要乐醒吧。
季风廷脸上却没有笑容,两手空空双腿沉沉。他一直走,穿过人流、车流,像被热浪卷动的垃圾,在溽暑中飘散出腐烂的气味。不知拐进哪里,景象忽而变了。前方一条舒坦的通天道,白光闪耀,快意当前,中央却来了条落水狗,被人一碰就连滚带爬地跑开,打着抖缩着头牙齿战战。
他沉默注视,半晌突然笑起来。
谈文耀和张副导商量着第一场拍摄,一行人出来时,季风廷正坐在楼梯上。
他深埋着头,肘关顶着膝盖,两臂交叉垂落,身体缩成一团。变形的光影映到他被宽大t恤裹住的肩背上,发丝泛起细碎的金色。
因为季风廷专心的静止,阳光也显得默默,尘粒和微物在他身后的光柱中缓慢漂浮着。
“风廷?”张副导叫他,“找你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
季风廷扭头,露出脸,脸色像是不怎么好。见到导演组,他站直身体,这才慢半拍地笑出来,“刚才去买了包烟。”
“走吧。”谈文耀收回目光,“该上楼了。”
季风廷点头,跟在众人身后拾阶而上。
拍摄地点在这栋楼的顶层,一套房东在天台加建的小房子,是间简陋破败的一居室,一眼望到尽头。床就摆在最里面,床尾有个狭窄的后门,可以直达另外半边天台。
因为季风廷是半途加入,之前拍过的许多镜头都需要补拍。还原好这场戏的布景,谈文耀抱着手臂站在摄影机旁指挥灯光布置。
季风廷按照谈文耀的要求坐在床沿,取了几个镜头之后又靠着里侧躺下。
刚躺下,江徕推门进屋,季风廷听到动静,往那头看过去。
江徕已经做好造型,穿一件黑色背心,下面是条简单的咖色沙滩短裤,头发有些凌乱,看上去像平日没怎么打理过的样子。他这时候正低头跟张副导说话,姿态很放松,侧脸下颌线利落流畅,手搭在张副导的椅背上,肘后一道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合适,更专业。只是这么扮上往布景里随意一站,带着那股子匪气的邢凯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从剧本里走了出来。
“老刘,那个罐儿再往里给放放!”张副导忽然喊了一嗓子,说的是床头那张小桌上的易拉罐,孔小雨拿来给邢凯装烟头的。江徕闻声也抬眼。
季风廷在江徕彻底与他对视上之前扭过头,面朝里侧。
这张床很窄,挨着窗放,窗户紧闭,没有窗帘,玻璃贴着流光溢彩的彩格贴纸,但显然上了年头,细看之下,不仅落灰、褪色,四角还有不少斑驳痕迹,阳光从窗纸脱落的地方透进来,如同几道横贯的金火。
季风廷盯着它们。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先头在化妆间碰面时,江徕是怎么打扮的了。他只记得那个眼神,平静得像海,把季风廷化作石子扔进去,听不见丁点儿回音。
“可以了。”谈文耀点起一支烟,示意江徕就位,“你俩先走走戏。”
这场戏时间节点在电影进度过半的位置。
孔小雨在家养伤多日,这天午后,他刚接完电话,邢凯忽然从外回来。孔小雨见到他很意外,因为邢凯白天向来很忙,不怎么会出现在人前。
他们第一次亲吻就在这天。
第5章 原来是饰演出来的亲密
闲杂人等都撤出这间小屋,演员走戏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不说话,但也不紧盯着演员看,环境要安静、氛围要轻松,这是谈文耀拍摄时的习惯。
季风廷还是躺在那个位置,江徕绕过摄影设备,进到取景框中,有些闲适的,目光落到桌上的水杯,几秒后,忽然问谈文耀:“导演,来整套吗?”
谈文耀咬着烟,眯眼看向他:“都行,先找找感觉。”
感觉,又是感觉。
谈文耀太过注重感觉两个字。
到目前为止,关于孔小雨这个角色对演员表演时的要求、对人物性格的剖析、哪怕是对演员将要呈现出的他要的某种感觉,谈文耀都只字不提。
工作时其实最怕的不是要求多,而是没有要求。季风廷曾看过一位前辈的采访,她形容谈文耀拍东西就像做实验,他只为驾驶员提供一辆车和一个目的地,怎么开往哪条路开全凭驾驶员自己发挥,兜圈子走岔路也没所谓。
或许有些浪费人力物力,但没有人会指摘他这样的拍摄方式,因为这个过程不过是谈文耀打磨新演员的一种手段,往深了说,他用这种方法了解演员,便于之后的因材施教、去璞存真。
而经他手打磨出来的演员,个个都在最大限度保留自身特色的前提下贡献出精彩甚至被誉为经典的表演,身价地位不知翻上多少番。这也是为什么就算他的本子拍摄繁琐、上映困难,大家也要挤破头地往里钻。
即便季风廷早就对谈文耀的拍摄习惯有所耳闻,自己亲身上阵时仍是免不得心下打怵。屋里太热,季风廷等着走戏,始终保持一个姿势,汗水不停往下滴,耳朵里只听到立式电扇疲惫机械的嗡鸣声。
江徕继续往里走。剧本里是这么写的,邢凯回来,孔小雨刚挂掉电话,他看了眼孔小雨,走到桌边倒水。旧水壶出水卡顿,水柱只有很细小一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大家耐心等待水杯灌满。江徕挡在电扇前,一口气喝掉一半,又开口问季风廷,要不要喝。
季风廷反应不算快,接他的戏,看着他,有几秒钟的走神,然后摇头。
江徕没说话,却上前一步,递给他水杯,季风廷盯着那半杯水看了好几秒钟,才说句谢了,起身,伸手接过来。季风廷仰头喝水,江徕就靠在桌边,等他喝完又接过水杯放回桌上。
他问季风廷:“发什么呆?”
季风廷抬头看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江徕垂视着他,片刻后,将裤兜里的水果糖扔到季风廷怀里,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不收保护费了呗。”
季风廷笑笑,躺回去。江徕点了支烟咬住,找出药给季风廷腿伤换药,季风廷等他擦完药,开口叫他:“邢凯。”
江徕抬起头,用眼神询问他。
季风廷让开位置,转头看着窗外。过了会儿,江徕扔开药,在他旁边靠下来。
“搞定了,”季风廷说,“他说明晚约我吃饭,到香格里拉。”
江徕一时间没有再说话。这种类型的片子台词都不多,甚至会有许多沉闷的长镜头,剧本上并没有描述间隙时他们具体该做什么。季风廷想或许他该转头看过去,可看过去,江徕背对他抽烟。窄窄一张床,两人距离好远,中间隔着峡谷一样。
过了会儿,他听到江徕用吞吐烟雾的嗓子说台词,说,好事,那我该恭喜你。
又是停顿,轮到季风廷讲台词。谈文耀咳了声,将半截烟灰掸开,打断他们:“OK,可以了。”
导演话音刚落,江徕起身离开。工作人员将他刚才拿过的杯子擦干净,道具全部放回原位。季风廷坐起身,别过脸,热汗立即从他脊背滑下去,身侧的凉席上落着淡淡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