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耀不响,他夹着的那支烟快要烧到手指,没察觉似的,左手摸着下巴,只专注地盯着监视器。
江徕抱臂在一旁等,他没一点大明星的架子。显然前一段时间的拍摄让他们已经有了默契,他知道谈文耀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像季风廷,等待导演发话的时候,面对满屋子为自己表演枕戈待旦的陌生人,他只能挺着肩膀,别扭地坐在床边。
大家都看得出来,季风廷想要收回自己因为导演的沉默而情不自已流露出来的忐忑和茫然。
尽管他已经很努力想要表现得游刃有余一点了。
“头发弄弄。”漫长的几十秒,谈文耀终于发话。立刻有造型师上来替季风廷处理他被汗黏得不像话的头发,给他补妆。
谈文耀招招手,让江徕到他身边看监视器上的画面,接着又转过脸,对着季风廷说:“还不错。三分钟后正式开始,有没有问题?”
季风廷冲他点头。余光里,江徕俯下身,在谈文耀耳边说着什么。他长长呼一口气,重新躺回去。
谈文耀并没有对他刚才的表现做过多点评,反而使季风廷心悬得更高。他入行也算有些年头,见过那么多导演,没有一个像谈文耀这样拍戏。在已经浪费许多成本和档期的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一定是向演员清楚阐述他所想要的最终呈现,以保证能高效、准确地完成工作,而不是像他一样坚持追寻一种未知的碰撞。
季风廷往江徕那边看了一眼,江徕闭着眼睛,化妆师在给他补妆。
他想,好多年不见,好多年没有在一起对过戏,跟如今的自己相比,江徕简直是措置裕如的。
三分钟后,正式开拍,场记打板,跟着导演喊开始。
江徕背对着镜头进屋,到季风廷床边,再次灌满水杯,仰头喝水。因为吞咽动作,一滴热汗恰好从喉结上滚过去,剩下半杯时他停下来,问季风廷,“要喝吗?”
季风廷按照走戏时的思路接住他的戏,走神、摇头。
江徕却将水杯递到他面前,季风廷的视线从江徕的黑色背心移到那半杯水上,江徕手又往前,几秒后,季风廷伸手。
很简单的戏,从江徕手中接过水杯,随便喝两口,就像刚才一样,但季风廷被难住了,因为江徕死死拿着杯子,并没有放手。他很怕自己出错,惶惶然中抬头望了江徕一眼,发现江徕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动作,可导演却没有喊停。季风廷硬着头皮往下演,你推我退,水杯被两人用一种古怪的姿势送到季风廷嘴边。季风廷迅速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避开江徕刚才碰过的地方,嘴唇对上杯沿。江徕仍然没放手,倾斜杯身,他喂他喝水,动作称得上粗鲁,浑不在意季风廷吞咽的频率跟不上水流的速度。
季风廷忍住咳嗽。冷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打湿他的衣襟。
A机机位随之固定下来,是个中景,框柱小半布景、两个人和一扇光。脚步声响起,江徕走到木桌另一侧,将水杯放回去。
他靠在桌边,又从烟盒抽出烟来,问季风廷:“发什么呆?”
季风廷下意识摸了摸湿润的衣领,抬头,的确是呆呆一张脸。他望了江徕几秒,忽而轻轻一笑,眼珠生动起来,他反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江徕咬住烟,扭头,由上至下地看他,片刻后,把水果糖抛给季风廷:“今天不收保护费了呗。”
季风廷听了直乐,往床头一靠不理他了。邢凯点燃香烟,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一阵窸窣的动静,他拿着药回到床边,开始检查季风廷腿上的伤。季风廷忽然叫他:“邢凯。”
他还是那样挪开位置。不知过了多久,身侧凉席往下一陷,江徕靠坐到床头。电风扇呼楞楞地响,风一阵阵拂过来,季风廷嗅到从江徕身上传来浓烈的烟草味,被风吹散的烟雾在阳光下轻纱般曼妙。
“搞定了,”季风廷说,“他说明晚约我吃饭,到香格里拉。”
讲台词时季风廷望着窗外,思绪一下变轻了,似曾相识四个字最容易让人惝恍。天空中没有云朵,太阳敞怀地撒野,漏进房间的光束愈发眩目起来。它穿透窗纸的形状很漂亮,像什么呢?
江徕说:“好事。”
空气安静了一瞬。镜头悬在不远处,摄像机发出细微的运作声,这种冰冷的凝视下,季风廷没有选择。他去看另一边的江徕、一扭头,心脏猛不丁蹦了下。
这次江徕没有偏过脸。目光那么深,他一直凝视他。
季风廷屏住呼吸。
“好事啊。”江徕盯住季风廷的眼睛,大概三秒后吧,他很淡地笑了下,说,“得偿所愿,我该恭喜你。”
像燃烧的蝴蝶。
这一刻,季风廷这么想。
光斑在江徕脸上轻轻晃动,不规则的形状,翅膀上有着灰烬一样的边缘。被蝴蝶青睐的,是他容貌趋近完美的英挺。
他们对视。二十厘米、十厘米?两人肘间只差这点间隔。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或许来自来江徕的注视,薅住季风廷的头发,使他抬头,死死牵扯住他试图闪躲的眼睛。必不得已,他们面对面、近距离。
——这么近,季风廷甚至能感受到江徕呼吸的喷薄,于是他终于和江徕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重逢。他看着江徕的脸,不得不那么仔细地,目光被阳光的足印缓缓牵动,从下巴上的胡茬、嘴唇、鼻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到江徕那双泠漆漆的眸子。倒映在光影里,变成琥珀色,迷人的一双眼眸。
原来已经不够熟悉了啊,原来现在的季风廷看江徕时,心跳会在恍然之中,与当年在街头偶然碰见他时那道频率重合。
原来人和人之间,竟然有第二次此生初见。
戏到此处,季风廷应当聪明一点,抓住时机,轻快地亲上去,紧跟着继续说台词,接续之后的剧情。他却恍若沉溺在想象的世界,寂然不动。
现实是,他们在山城,江的南岸,坡道街上的贫民区,树木、房屋、窄石阶,坑坑坎坎,古怪拥挤。似乎有风,不知来处,从暗乎乎的小巷穿行,钻过树叶缝隙、虫洞、霉烂的房梁,攀住爬山虎,卷席青苔和铁锈的滋味,通过漏雨的屋檐,最终来到这间小屋,将江徕额前碎发扑乱。发丝遮住江徕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目光的温度。
楼下忽然有摩托车点火的轰鸣响起来,像滚石掷向湖面,涟漪涌开,伴随着两声方言的叫喊、几串狗叫、粗暴的喇叭声。很明显不是导演的安排,但一切刚刚好。
摩托车走远,空气再度安静下来,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咔哒咔哒,很有规律,像令人精神麻痹的催眠曲。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靠得很近。阳光在江徕发梢印上柔软的花火,季风廷弯曲手指,缓缓拂过去,露出那双眼。
是光芒的好处,冷飕飕的眼睛在这刻,竟然也生出来几分一闪而过的温柔。季风廷好仔细地看着,可能入戏了,也可能,季风廷终于迷失在江徕安静的注视之中,他大起胆子,手指抚摸他的眼角、颧骨,往下,触碰他的脸颊。
江徕拿下嘴里的烟,不动,看着他。
“香格里拉,以前路过的时候经常看见一家三口坐在上头吃饭,看江景,看月亮,”季风廷捧着他的脸,双眼微阖着看他,轻声说,“这么好的餐厅,我从来没去过。”
江徕指间的烟燃到底,灰白色的烟烬断在他腿上,被风一吹不见了。江徕说:“我要回去了。”
镜头往前推进,视角很刁,特写很黏,季风廷睫毛在翕动,他看着江徕,江徕也看着他。光的倾侧好极了,他们呼吸的交缠在荧幕中都有了温度。
江徕又说:“我走了。”
说完他便要起身。季风廷追着搂住他,轻飘飘翩翩然往江徕嘴角啄了一口。江徕停住动作,注视他,目光忽然变深。
“嘘……”很近,很近,季风廷凑上去,鼻尖蹭着鼻尖,悄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话,别说话。”
他嗅到烟味、咸味、江徕身上的沐浴乳味。他颤抖起来,也可能是一种错觉,但脊背的确又热又痒,像有香蒲挠刺他。他的脸也烫起来,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潮涌,眼眶发胀,汗珠聚在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