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丁弘没有工作安排,到他家小住,对这事比季风廷本人都要上心,隔三差五就要打听打听消息。
当天试镜的人不计其数,成名已久、颇有资历的演员大有人在,季风廷其实并不觉得他有多少胜算,公司那边呢,大概是抱着广撒网的心态,虽说给了他这次机会,但也只是派了个刚入职不久的助理陪他过去。
等了小一个月,有天他刚要准备和丁弘出门,手机忽然弹出陌生来电,丁弘兴奋极了,猜是好消息,催着季风廷赶紧接通,弄得季风廷也紧张不已,一开口都变了调。
哪知道电话那头是个很成熟的女声,听到季风廷声音,便开门见山地讲出自己的身份,说:“你好风廷,我叫左慧,是江徕的妈妈。”
这头的两人面面相觑,傻了。几秒钟时间,季风廷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左慧,这世界上他就只知道一个女人名叫左慧,天哪,左慧竟然就是江徕的母亲,怪不得江徕在演戏上有如此天赋,左慧,她直接而准确地叫出来自己的名字,那这说明,她早已经暗中了解清楚他和江徕的事情。
得知自己从小仰慕的偶像就是男友的母亲,这份震慑令当时尚且年轻的季风廷骤不及防,张嘴竟然结巴起来,叫左小姐不对,称女士好像太死板,叫阿姨,又无端显出几分不该有的暧昧。
左慧笑了声,说:“别紧张,以你的年纪,叫我阿姨也没什么不对。”
她并没有在电话之中说明来意,而是约季风廷一小时后到城中心某家咖啡厅见面,态度和蔼而平静。丁弘送他离开时千万个不放心,欲言又止半天,拉着他问:“要是她开口就扔给你五百万的支票让你离开她儿子,你会同意吗?”
“你当拍肥皂剧呢?”季风廷长出了口气,保持镇定,又开玩笑,缓和彼此的焦虑,“既然是左慧,五百万少了点吧,后面再加一个零,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丁弘拍拍他肩膀:“是嘛,要是她给你钱,可千万记住喽,不拿白不拿。”
季风廷坐上出租车,心情其实很复杂。
他心目中的左慧,是个极其完美的形象,如同她塑造的银幕角色一般,低调寡言、率性自由,既有东方美的优雅含蓄,又有西方美的灵动不羁。国内外大奖拿遍后,左慧选择在巅峰期息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有人传她得罪大佬,退圈后去了国外隐居,有人传她早已嫁给初恋,在家洗手作羹汤。
季风廷很回避这些消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替左慧的决定感到可惜。作为影迷,他很难将左慧这样的人跟凡尘俗事联想到一起,更也想不到,有一天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偶像,他却是以世俗中最尴尬的身份,或将跟她进行一场世俗中最尴尬的对话。
左慧挑的咖啡馆在一条很不显眼的街上,季风廷找到地方,在门口立了十几秒,忐忑地进门。
工作日下午,咖啡厅里客人很少,左慧坐的包厢在最里面,季风廷找到时,她正点起一支烟,见到季风廷掀起门帘,表情如常地冲他点点头,仿佛两人早已相识一般:“来了?”
这包厢做了下沉式的设计,有几步台阶,左慧看着季风廷往下走,差点一脚踩空。她淡淡笑了:“小心一点。不要紧张,我这里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她抬手示意季风廷坐她对面,“请坐吧。”
季风廷答应了声,刚落座,左慧又开口:“来一支?”
“不、不用阿姨,”季风廷局促地摇头,“我不会抽烟。”
左慧挑了挑眉,倒也没劝,自顾自吸她那支烟,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周围的包厢没有坐人,只有大厅里传来几阵压低的人语,像入眠前总是听到的白噪音,季风廷逐渐放下警惕,悄悄抬头打量左慧——他知道一般来说演员本人要比荧幕中看上去更瘦更好看一些,因此对左慧的美貌并没有太惊讶,眼前的女人未施粉黛,头发随意束起,却比见惯她全妆模样时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朴素的惊艳。
光看着她猜不出她的年纪,但是季风廷知道,左慧这年已经四十又三了。推算一下,她生下江徕的时间,正是她首次拿下金马影后的第二年。
如果不是江徕眉眼间那股冷淡的气质跟左慧如出一辙,季风廷怎么也不会相信,左慧会在自己爆火之初,选择生下一个孩子,并且瞒得结结实实,二十年了,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不好意思,忘记问你介不介意?”左慧挥散烟雾,“不过你跟江徕在一起,想必也不会讨厌烟味,那臭小子十五六岁就学着抽烟了。”
季风廷尴尬地笑了笑。
左慧又问:“你应该知道我的吧?我曾经是个演员。”
“左老师哪里的话,您的名字家喻户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季风廷斟酌几秒,真诚地说,“我念书的时候特别喜欢您那部《青霜劫》,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幸跟您见一面。”
“《青霜劫》……”左慧淡淡一笑,“那部片子蛮冷门的,太闷了,很少会有年轻人喜欢。”顿了顿,她问,“你不问问我今天找你出来有什么目的么?”
季风廷移开视线,过了会儿才抬头:“其实来之前我有那么个猜想,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左慧的目光平而直地落在季风廷脸上,季风廷迎着她的视线,继续说:“您不会是……来劝我和江徕分开的吧?”
哪知左慧听到这话,摇摇头,轻轻地靠到椅背上,夹着烟看他,反问:“你们不是已经分开了么?”
季风廷露出愕然的表情,那瞬间他并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们只是……”
“风廷。”左慧轻声说,“这样吧,不如你把我接下来的话听完,我们再来聊这些事情。”
左慧语速很慢,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你和江徕相处了两年,应当也算清楚他的性格。江徕这小子,从小性子就傲,他想要的东西,不仅要要,而且要立刻拿到手,他想做的事情,不但要做,还要样样做到第一名。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情?”
季风廷完全不明白左慧要做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低声答:“他只告诉我,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现在这位是他的继父。”
左慧抿了口烟,烟雾白蓬蓬地在她嘴边绽开:“你已经知道这么多,我就没必要再绕着圈子说话,你也一定会守口如瓶,对不对?”
季风廷点点头,于是左慧继续说:“江徕的生父是圈里人,我们拍拖过一阵子,没有领证,在江徕五岁之前,他偶尔会来看他,江徕满五岁之后,我结婚了,就不再允许他生父上门。”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后面性格改变很大,说叛逆也不为过,我不让他做的,他偏偏每样都要尝试。他上初中的时候,没跟家里打招呼,跑到废弃礼堂住了三天,等家里找到他,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个人在那儿拍鬼片。”
“江徕有些想法总会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想大概是他生父对他影响太深,可是后来长大一点,他生父联系他,他却也不愿意再和他相认。”左慧说着,笑了一下,“你说这小子犟不犟?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有性格也正常,不太过分的要求,我和他继父也就纵着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我提出,也想要进演艺圈,想去读表演专业。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他,但唯独这件事情不行。我拒绝过他很多次。”
听到这里,季风廷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看着左慧,不甚理解地说:“您和他亲生父亲都从事演艺行业,作为你们的孩子,他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况且,这并不是盲目的选择,江徕在这方面非常有天分。左老师,说真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阻拦他。”
左慧掐掉烟,若有似无地笑笑:“之前说过,叫我阿姨就好了,我们现在不是以前后辈的身份在对话,我是跟我儿子喜欢的人在对话。”
“江徕这小子,太桀骜、太固执,但这并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大的弱点是,凡事太过理想主义,或者叫天真主义更合适。”左慧一针见血地说,“我想他喜欢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你跟他一样,同样是个理想主义者,你们对于某些事情有着相同的看法,用同样的方法,追求着同一个目标。你不也正是喜欢他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