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廷走到大黄旁边坐下,大黄嘤嘤叫着,冲他欢快地吐舌头摇尾巴,想要将脑袋塞到他怀里去。季风廷纵容着它。不一会儿,老关夹着烟从酒馆里出来,问季风廷:“人送到了?”
季风廷“嗯”了声:“送到了。”
“这一走啊……”老关叹了声,又顿住话头,说,“哎,坐这儿干什么?进来喝两杯。”
季风廷不置可否,摸了会儿大黄的脑袋,忽然看着对面说:“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也这么问——诶,你刚才坐这儿干什么?”
“就对面那马路牙子啊?”老关随着他的视线去看,那正是季风廷家楼下,“这还不简单,一看就知道那小子守株待兔呢。”
季风廷还没开口,先笑起来。他说:“老关你一定想不到,”说,“他当时指着大黄告诉我,坐这儿是因为——我想看看那条狗要冲我叫到什么时候才停。”
老关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弯腰在大黄脑袋上囫囵摸了几把,“我这黄儿,谁来了都亲热,唯独见着那小子,回回都要龇牙咧嘴,”他开季风廷的玩笑,“连大黄都不待见他,偏偏你疼得紧,风廷啊,”他说,“你说你是不是犯糊涂,到时候两手空空,难受的不还是自己么。”
这类话老关和丁弘明里暗里都对季风廷说过许多次,可是如同年轻人玩游戏,遇到从没打过的副本,总千方百计要绕过防沉迷提醒,总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能够一夜通关。老关这话,今晚他也照样不大乐意听。
他站起身,拍拍手,轻松地说:“不聊了,我回家。”
老关没多留他。季风廷横穿过这条小街,没叫醒不灵敏的声控灯,摸着黑拾阶而上,楼道里安安静静,像通往荒原的阴森涵洞,另一头链接他那方小小的租屋。
推开门,打开灯,才出门几个小时,屋里却有种数年无人光顾的冷清。江徕做的鱼缸还放在餐桌边,水草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侵占了大部分水域,小鱼在繁茂幽深的森林之间穿行,灵动的身影忽隐忽现。
季风廷趴在鱼缸前,看了好一会儿,起身,转头时看见电视机旁银光一闪,江徕的DV机静静躺在上面——
昨晚收拾行李时,季风廷明明已经把它装进了江徕的行李箱。
他走过去,将机器拿起来。想一想觉得很神奇,巴掌大的小东西,却像能够封印记忆的魔法纺锤盒,替人存储无数段回忆。他抚摸着机身的金属外壳,走了几分钟的神,却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刻将它打开,把机器放到了抽屉最深处。
他开始收拾屋子,擦灰、拖地、清理油烟机,这一切做完,拿出手机,屏幕上还是空空荡荡。他打好水,上天台。原先天台被房东堆放着许多用不上的杂物,江徕清理出来,种下一大片蓝莓树。
因为对着电脑熬夜太多,季风廷有段时间眼睛发炎很严重,一度视力模糊,又碰上入梅,湿疹复发,这些小病要不了命,但说实话很折磨人。
炎症转好之后,江徕提议他吃中药调理,可是两人都在剧组工作,休息时间总不固定,熬中药这活儿太费功夫。后来江徕回家时除了一小束花,还会给他带盒进口蓝莓,号称蓝莓是“超级水果”,能明目、能抗炎,甚至还能保护心血管,让人越吃越年轻。
季风廷听得发笑,说,他俩这年纪还要再年轻的话,干脆回妈妈肚子里重塑肉身吧。
那时候蓝莓这水果是个稀罕物,进口的更是贵得吓人,过几天,他不允许江徕再买。哪晓得江徕隔天就不知道从哪儿运回一车蓝莓树,吭哧吭哧地把天台腾出来的空地填满。
每每这种时候,季风廷总是要动摇心中对江徕身世背景的猜测。因为现在这个世界,大多数人连种一颗小白菜都种不好,而蓝莓树这样的植物,居然也叫江徕真的栽活。那时候他从没意识到自己对江徕的认知刻板而浅薄。
江徕离开,从前一直由他看顾的蓝莓树,现在归季风廷负责了。
季风廷蹲下来,拨开树枝,他动作很耐心,以一种完全投入的姿态,一棵一棵在树根边浇水。蹲到头晕,他就地坐下来,在水桶里浣手,又将水泼到脸上。风一直在吹,不停带走他身体的温度,但眼睛还是很热,好像眼眶里安装的不是人体组织,而是两颗通红的碳珠。
就这样坐了很久,季风廷忽然发现,树枝上已经少有新果,这象征这批蓝莓马上就要过季。他摘了一颗送进嘴里,不知怎么吃出一些酸苦味,原来果实已经烂熟,像他敏感而多情的心脏,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季风廷脸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面颊滑落。愣了会儿,他慢慢动作起来,将剩下的果实一颗一颗摘下来吃掉,酸的、甜的、苦的、淡的,到后来他有些尝不出味道了,味蕾变得麻木。胃兜和喉管都被果实填满,他终于停下来,告诫自己毕竟不是有颊囊的仓鼠。
这时手机可爱地震动了两声,季风廷第一时间打开看,见到公司发来的信息——这就是他收到有关《第八天》试镜消息的那个时刻,自以为已经消磨一整夜的时间,一看手机才知道,离江徕从家里出发不过才过去四个钟头。
有几秒钟雀跃,但稍纵即逝,被满腹果实重重压住。他朝向天台外,忍不住一阵干呕,模糊的视线之中,看见老关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酒馆门口,大黄睡在他脚边,每一个进出酒馆的客人都要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它恬静地摇着尾巴。
或许动物的感知能力远超人类,能够预知终将到来的分离和灾难,所以这条小狗每每碰到江徕,才会表现得那么躁动不安。它察觉到的东西,季风廷在江徕一转身那刹那,其实也察觉到了。 脑海中终于甘愿补齐老关中道崩殂的感叹。这一走啊,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季风廷在天台边沿坐下,双腿悬在半空,不知多少时间过去,楼下的酒馆里唱起收场歌,今晚是《晚风》。季风廷安静地听了会儿,江徕终于发来消息,距离他落地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他问季风廷睡着了吗。
季风廷静静地看着屏幕,出于某种莫名的报复心理,他没有回复他。
江徕紧接着发来他落地之后的行程,说导演竟然等在门口,亲自开车来接;说他被拉去跟剧组吃夜宵,大家好热情,他也见到了美丽的方娉婷;说他回到酒店,总算有时间拿出手机,但如果季风廷睡了,那就明天再打给他。
到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夜晚。从沾满果汁的指缝望过去,新月高悬,像一弯银钩,夜空仿佛一整片泛滥着蓝莓汁水的海洋。月光照拂着微风,微风又卷起《晚风》的旋律,都是无法让人抓住的意象,升到楼顶,从他耳畔轻轻掠过,伴着花果香,在夜色中远去。那是一个非常晴朗、非常宁静祥和的晚上。
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
那位驻场歌手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即将要说今夜告别的话语。
间隔一首歌的时间,江徕在这时又发来信息,他说:“我想你。”
季风廷望着夜空没有回答。没有告诉江徕,从江徕转身起,他每秒钟都在想他。
江徕落地在美丽新世界,周围都是陌生的人事物,与季风廷毫不相干,他可以轻易地投入到崭新的环境调适、关系构建之中,季风廷却要一步步走回老地方,要在处处是他影踪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说这个时候,季风廷只是被分离的情绪吞没,产生委屈不快乐的念头,暂且对他们的感情保留一丝侥幸,觉得时间和距离都不至于成为两人之间的阻绊。
那么一个月之后,在他听明白坐在他面前的左慧女士所言何意之时,头顶的利剑就这样伴随自己即将到来的好运落下。他才明白,原来感情和信任这种东西像玻璃,看起来纯净美丽,实际上比纸还要脆弱。
更意识到老关那句感叹不是猜想而是答案,他其实在告诉季风廷。
江徕这一走啊,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53章 无脚鸟从此开始飞翔了(下)
去过《第八天》试镜的事情,季风廷只告诉过丁弘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