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持续到深夜,众人摇摇晃晃地走出火锅店。夜风带着残余的暑气拂面而来,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郑沅本以为可以就此散去,却发现街边竟然还有几个同系的女生没有离开,似乎在等人。
身旁的男生们暧昧地笑着,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坏笑。
郑沅踉跄一步,站稳身形,看向那个鼓起勇气朝他走来的女生,然后收到了意料之中的告白。
郑沅微微颔首,说:“谢谢你。毕业快乐,祝你以后前程似锦。”
女生似乎早有预料,苦笑了一下:“你也是。郑沅,你一定收到过很多告白吧?像我这样的,大概你都记不清了。”
确实是,明示暗示的,男男女女,多到他早已懒于分辨和记忆。
郑沅说:“没有几个,你是今天第一个。”这话说得巧妙,既像安慰,又带着不动声色的疏离。
女生看着郑沅,路灯下郑沅白皙俊美,尤其那双眼睛漂亮得惊人,却也冷淡得惊人。
她忽然轻轻说:“都说你眼光高。我也是打听过,他们说你不喜欢男生……我才敢来的。可是郑沅,我总觉得,你其实是喜欢男生的。”留下这句带着天真、好奇与一丝不甘的试探,女生转身跑向自己的同伴,拦车离开。
范乔文等人走近,七嘴八舌地说道:“又拒绝一个?哎,长得帅就是命好,毕业了桃花都挡不住啊!”
“你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啊?是不是看不上我们大陆的女孩?”
“港女有什么好?除非介绍给我。”
“我说,该不会是你家里早就给你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大小姐吧?”
马上就要毕业了,大家都放松了下来,说话也越发口无遮拦,嘻嘻哈哈地拿着郑沅开起了玩笑。
郑沅听着这些调侃,脸上极浅极淡的笑,忽然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狡黠。
他朝几人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靠近。众人不明所以地凑上前,郑沅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一丝冰凉的甜香,和他说出口的话一样令人匪夷所思:“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
“啊?真的假的?”范乔文第一个表示不信,这个年纪结婚?郑沅虽然是“插班生”,但生日和他们相差无几,也才二十一岁。
“真的。好几年了。”在盛夏黏腻的夜里,说出这个惊人秘密的郑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又仿佛抓到了什么,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微微偏过头,在昏黄的路灯下,笑容干净又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邪气,“他……他前段时间才从香港过来,陪过我。我们很好。”
如果有任何一个真正了解郑沅过去的人在此,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那句“陪过我”,在他口中仿佛被甜蜜包裹,他完全抹去了那场重逢中所有的痛苦、决裂与不堪。
可是,就算有认识他的人在场,也难以分辨眼底笑意吟吟的郑沅到底是在开一个荒诞的玩笑,还是已经彻底活在了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第52章
“抱歉,结婚了。”
自从毕业那晚,郑沅无意中发现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不仅能轻易隔绝所有不必要的试探与纠缠,还能给浑浑噩噩的自己也找到荒谬的安慰。于是,郑沅连夜他翻出了那枚年少时就珍藏的戒指。
尽管几乎没在手上戴过,但那枚旧素圈像一枚真的、经历了岁月的婚戒。
将它戴在了左手无名指,郑沅举起手看了看,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满足。
然后郑沅就没再将戒指摘下。
在独自前往英国求学时,郑沅也依然带着这枚他给自己无形的枷锁、病态的慰藉。
郑沅在英国攻读的是气候变化,一个听起来包罗万象、变化多端但实际枯燥到极致的专业。曾经郑沅觉得有意思的云和雨,现在是巨型风洞实验中需要精确控制的变量,也是他每天都要仔细核对的复杂的温压数据,以及各种深让人头疼的数学模型。图书馆、实验室、公寓、气象塔……构成了他单调而规律的生活轨迹。不过他一有空闲,就会搭乘最早一班横跨英吉利海峡的火车,穿越国境,奔赴巴黎。
因为,那是他编织的谎言里“我们结婚的地方”。
在那些短暂的巴黎之旅中,郑沅会漫无目的地在塞纳河畔游荡,在咖啡馆里独自发呆,仿佛他的“爱人”真的会在下一个转角出现。
久而久之,他身边的人,无论是严谨的英国导师还是偶尔一起讨论课题的外国同学,几乎都默认了他“已婚”的身份。那枚安静地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和他时不时“去巴黎见爱人”的说辞,构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幻象。于是,除了必要的学术研讨和小组合作,鲜少有人会邀请他参加私人聚会。郑沅乐得清静,也愈发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孤岛之中。
单身太久,或者说,在这种自我隔绝的状态中浸淫太久,连郑沅自己,偶尔也会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反思,这样明知是虚妄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是不是太过极端,太过病态。
他走到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清瘦依旧,眉宇间却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苔藓。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此,善于照顾自己的郑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在冬季灰蒙蒙的早晨预约了学校的心理咨询服务。
诊室布置得温馨而舒适,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柔和的画作,房间里散发着淡淡、让人放松的熏香。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微笑着问他:“请坐Chris。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来到这里?”
郑沅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为何用力紧握,指节微微泛白。他说:“我好像……生病了。心里不太舒服。”
医生耐心地引导:“嗯,能具体说说吗?最近有发生什么让你感到困扰或者不开心的事情吗?”郑沅闻言,认真地在脑海中搜寻。
似乎没有。
他的生活按部就班,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顺利的。他的学业成绩一直保持着优异,导师对他赞赏有加,经常鼓励他研究自己感兴趣的现象,比如他最近就在分神关注近年来北大西洋暖池异常偏暖对欧洲极端天气的影响……
至于日常起居,也算规律,只是食欲一直有些寡淡,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从表面上看,他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无可指摘。
除了上周,他在巴黎等了郑家灿很久,恍恍惚惚回到公寓,才想起来不会有人来。
分不清楚谎言和现实很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清醒之后。
医生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素净的戒指上,温和地说:“我注意到,你戴着婚戒。你结婚了?”
“是的。我们在巴黎结的婚。”郑沅举起左手,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恍惚的笑容,像冬日里短暂的阳光。
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继续追问:“我注意到,提到你的婚姻,你第一次笑了。你对你的伴侣一定很满意吧。能和我分享一下,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怎么样的人?郑沅想了想,斟酌着用词,声音里带着一点怅然:“他……挺好的。我们已经十一个月没见面了。我很想他。”
“为什么会分开这么久呢?”医生循循善诱。为什么……
因为那场惨烈的决裂?因为他亲口说出的那些诛心的话语?因为那个男人毫不留恋的转身?还是因为他过去的经历、父亲的死?
这些真实的、血淋淋的理由,郑沅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它们像锋利的玻璃碎片,深埋在他的血肉里,一触碰便痛彻心扉。
于是,他再次选择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谎言,那个他用来麻痹自己、欺骗世界的剧本:“这是我们说好的。他有他的事业,我也有我的学业。”
说到这里,郑沅的声音顿了顿,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对医生说:“医生,我想……我想我知道我不高兴的原因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只是将更深的痛苦掩埋得更深,“我是想他了。太久没见,所以才会觉得心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