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郑沅,则始终阖着眼靠在椅背上。阳光透过车窗,像温热的蜜,黏稠地淌在他脸上。长而密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轻轻颤动。
这样安静的他像一棵久旱的植物,贪婪地享受着这久违的、带着尘埃味道的暖意,对身旁探究的目光,不知是未曾察觉,还是毫不在意。当车在家楼下停稳,郑沅才缓缓睁开眼。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蓝色礼盒,递给洪巍:“见面礼。”
洪巍看看妈妈紧绷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礼物,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便高高兴兴地跑去按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岳南星发动车子,带郑沅去了附近一家茶楼。
安静的包间里,服务员送上茶水后便悄然退下。
“什么事?”岳南星开门见山。
郑沅拿起桌上的茶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也给岳南星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在白瓷杯中氤氲出淡淡的雾气,将他们包裹在一种疏离而尴尬的氛围里。
“不是说面试家教吗?”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妈咪不问问我的专业,毕业院校?”
“岳沅!”岳南星的耐心告罄,“你到底想干什么?”
郑沅看着岳南星,在对方不耐烦的目光深处,有一种被安稳生活浸润出的、不容侵犯的底气。
他来之前,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关于父亲,关于那些钱的去向,关于当年那场交易的主使……
但是在车上,看着后座那个对一切一无所知、充满好奇的孩子时,他忽然就放弃了这些话题。
岳南星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的追问,对她而言,只是一场迟来的、毫无必要的风暴。
郑沅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身体陷入柔软的椅背,姿态散漫:“我说了,就是来看看你。既然你过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没什么事,你回家吧。记得告诉弟弟,我面试没通过。”
岳南星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为一句:“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你应该早就大学毕业了吧?”让人意外,岳南星竟然主动问起他的情况。
郑沅点头,懒得多说。
“郑……”岳南星顿住,声音低了下去,“郑家灿……是为了你离婚吗?”
郑沅抬起眼,那双眼睛在氤氲的茶气里,显得格外黑:“妈咪你一直在关注香港的消息吗?之前郑太利去世你就比我还早知道。”
岳南星站起身,冷冷丢下一句:“他家的新闻,想不注意都难。”
她走后,郑沅心中升起一丝古怪的念头。难道这些年,她与他划清界限,是怕郑家灿迁怒?但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被他自己掐灭了。
将杯中尚有余温的茶一饮而尽,郑沅也起身离开。
回到酒店,郑沅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座并不欢迎自己的城市,登上了飞往香港的航班。
飞机穿过厚重的云层,从干燥的北方抵达潮湿的南国。季风正给这座岛屿带来连绵不绝的暴雨,整个赤鱲角机场都笼罩在淅淅沥沥的水汽之中,空气里全是水的味道,湿漉漉的,沉甸甸的。
机场行人匆匆,觉得自己亦是过客之一的郑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停机坪灯火,在夜色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远处的山峦隐没在浓重的雨幕里,只剩下模糊而熟悉的轮廓。
他从一片永恒的白昼,漂流到另一座并不欢迎他的城市,如今又回到这片熟悉的、令人烦躁的潮湿里。
可也只有这里的空气,吸进肺里,才不会觉得空。
这是一种近乎痛楚的归属感。
*
入住中环的酒店后,郑沅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因为在第二天,便是一场内部会议。
在位于国际金融中心的香港分行会议室里,空气被浓郁的咖啡香和高级香水搅拌得又甜又腻,客户关系经理用一口流利的港式英语,向巴黎来的团队介绍着项目背景:“这个project的发起方其实是本地老牌家族企业,这几年好积极转型,尤其是再生能源同科技领域。”他一边说,一边切换着屏幕。
当眼熟的logo出现在屏幕上时,郑沅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只端着咖啡杯的手,就那么悬停在半空,杯沿的白汽蜿蜒着散开。
之前他在巴黎就已经粗略地翻阅过对方提交的企划案,那是一份关于在东南亚地区布局新能源基础设施的宏大计划。他知道,自己所在的ESG团队在这笔巨额贷款中扮演的是“顾问”与“审查”角色,类似一个拿着放大镜的道德警察,确保每一分钱都染上“绿色”与“可持续”的圣洁光环。
他查过项目本身,却没深究背后的资本脉络。谁能想到,全香港那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偏偏是郑家的公司,找上了他所在的银行。
同事还在滔滔不绝,融资结构、内部收益率、银团角色……那些数字与术语像一群无意义的飞虫,郑沅他耳边嗡嗡作响。最后,他听到一句:“对方非常重视,听日的见面会,集团高层会亲自出席。”
团队中的负责人,一位名叫Sébastien的法国人,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定格在郑沅身上。
“Chris,”他用带着明显巴黎口音的英语说道,“明天的会面,你将作为我们ESG团队的代表之一,向对方阐述我们的评估框架和尽职调查要求。”
郑沅愣住了。
我吗?
我不是个实习生,一个刚从冰天雪地里爬出来的、对金融一窍不通的实习生?这种级别的会面,通常不应该由资深分析师或副总裁级别的人出面吗?
*
茶水间里,郑沅点开手机,查了查飞回伦敦的机票。
临阵脱逃,被行业拉黑,这代价自己是否能承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他自己掐灭了。
这不过是郑家旁支公司的项目,郑家灿的公司只占了微不足道的股份,怎么可能惊动他本人?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正兀自挣扎,一位香港本地同事拍了拍他的肩,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Chris,你唔使紧张,人人都讲你系我哋嘅‘First card'啊。”
郑沅皱起眉,苦笑说:“这又不是选美,是谈几十亿港币的贷款。推一个好看的出去,对方就能多给几个基点的利息吗?”
同事哈哈大笑起来:“你唔明啦。同呢啲家族企业打交道,第一印象好紧要。你后生,靓仔,名校背景,又系巴黎总部派落嚟嘅,成个package好靓。摆你出去,系话俾对方听,我哋银行对呢单deal几咁重视,派嘅都系精英。”
郑沅只好笑笑,接受了自己从在冰天雪地里钻冰芯的研究员,短时间摇身一变成了金融谈判桌上“门面担当”的荒诞身份转换。
回到自己的临时工位上,郑沅心中反复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子公司的项目,规模虽然不小,但还远不到需要郑家灿亲自出面的地步。自己最多,只会见到一些职业经理人吧。
这样想着,郑沅试图将那份莫名的烦躁与不安压下去,投入到准备明天发言稿的工作中。
*
翌日,夏季的香港,热得像场无休止的低烧,骤雨过后,天空勉强放晴,空气里全是黏腻的水汽。
冷气充足的贵宾室里,几张陌生的面孔让身心紧绷的郑沅暗暗松了口气。
一上午的会议结束,他正收拾着文件,打算磨蹭到错过聚餐,Seb突然叫住了他,“Come with me。行长想见见你。”
郑沅跟在Seb身后走进宽敞明亮的行长办公室,阳光像融化的金子,从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郑沅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然后,呼吸凝滞了。
桌后的那道身影,即便只是静静地坐着,也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郑沅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过去,猝不及防撞入那双一年来分毫未变、依旧浓黑深沉的眼眸中。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抽成了一根极细的丝,然后断了。所有一切都定格。
郑家灿。
Seb向郑家灿介绍了郑沅:“Albert,这位是Chris。年轻有为,工作非常认真负责。接下来这个合作项目,HK这边的审查工作,将由他全权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