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在看着窗外大雨的郑家灿心思微动,搁下文件,走出了书房。
这两天,与其说是郑沅半推半就住了回来,倒不如说是他在第一晚就强硬地将人扣下来。——持续一整天的激动和兴奋后,郑沅在当晚就发起了烧。
因此回家后的郑沅有一半时间都在生病,陪郑糕糕的时间不多,反倒是和郑家灿对峙的时候居多。
在照顾郑沅的时候,郑家灿觉得这个房子或许就是自己本身的一个延伸,它是有形的、物化的欲望,要将郑沅困在自己随时能看到、能触碰的牢笼里。
这里也盘踞着他两年的胆怯与执念—一自己曾因为利益与算计,弄丢过这个人,那个有着鲜活、不讲道理生命力的郑沅,那个不会离开他的郑沅。
既然找回来了,就必须关起来。
或许郑沅敏锐地察觉了,所以才会变得虚弱,藏起所有尖刺与活力,病恹恹地看着郑家灿时,水光潋滟的眼睛里像是写着三个字:大混蛋。
就和从前每一次闹脾气时一模一样。
尽管为自己再次弄病了他而心生愧疚,但郑家灿更无法克制地品尝着另一种满足。
这样的郑沅,就像是一颗被含在嘴里脆弱而甜美的浆果,舌尖尝着那份甜,心里也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何时该用牙齿碾破它、咽下它,彻底据为己有。
或许,自己应该更早一点把他带回来。
就算郑沅还未曾释然过去的种种,就算他依然把自己当做仇人,就算郑沅心底仍挣扎要自由要放下……
但这栋房子需要他,郑糕糕需要他,而他更需要郑沅——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需要。
也是守着这样的郑沅,郑家灿发觉自己这两年,良心这东西,确实被欲望磨得更薄了。
而郑沅是最懂他的人,朝夕相处中他早就满脸警惕,所以精力稍一恢复,立刻就和郑糕糕黏在了一起,也与郑家灿隔开一段刻意而安全的距离。
郑家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并不打算戳破。他把郑沅带回来,原本就有这样的准备,要留出足够的空间,让郑沅和郑糕糕独处,重新熟悉、缝合。
这是一份亏欠。他要让郑沅完完整整地、不受干扰地去拥抱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郑糕糕实在太黏他了,他要是在场,郑糕糕的注意力会很难全部都放在郑沅这个漂亮却糊涂的妈咪身上。
走出待了小半天的书房,拿着郑沅的水杯和郑糕糕的学饮杯,缓步走到两人附近,站在他们后面,静静听这一大一小在讲什么。
“……是啦,雨很快就停了。”郑糕糕一条小胳膊搭在郑沅肩上,一只手指着窗外,听双手抱着他的郑沅说,“Rice ball你看,这些天之所以下这么多雨,是因为南海那边有一个低压槽带了风,加上西南季候风这个大风扇在这个时候变得活跃,把云也从大海那边带了过来。”
郑沅放软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语调略带哄孩子似的稚气,而郑糕糕看看雨,又看看看郑沅,冲郑沅笑得将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弯弯的线,像个讨喜的小天使。
——虽然听不懂,但他喜欢下雨,因为下雨天,香香软软的妈咪就会留在家里。
郑沅很满意郑糕糕的反应,得意地将他往上抱了抱,继续“讲课”:“今天过后,雷雨就少了。因为七月、八月我们更多是受高空反气旋影响,天气会又热又晒。所以这些雨和风,都是很快来,很快走。”温声细语地科普完,郑沅若有所思地认真说,“不过也没关系,BB以后等我去天文台上班,只要刮风下雨,我就让他挂T8,让全港都放假。好不好?”
郑家灿不由笑了下。
还是这么会胡说八道,脸上那点理直气壮的任性也是。
郑沅的余光早就瞥见了郑家灿,手臂也确实酸了,便提醒怀里的郑糕糕:“你爹地站在后边呢。”
郑糕糕扭头看到郑家灿,被知识弄得涣散的目光发亮,嫩嫩地叫了声“爹地”。当郑沅放下他,他就朝郑家灿小跑过去,扑进了郑家灿的怀里。
郑家灿用一只手臂就稳稳地将儿子抱起,把学饮杯递到他手里。
在郑糕糕埋头咕咚咕咚喝奶时,郑家灿的目光落回郑沅身上。
郑沅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一片灰蒙蒙的光线中,病后初愈的苍白反倒衬得那双微微上挑的眼尾愈发黑亮,嘴唇是饱满的、被雨水濡湿般的鲜红。懒洋洋对他张合:“雨停了,郑生你也忙完了?”
说得好像一个屋檐下,白天躲着不见人的人是郑家灿,他自己倒是光明正大,毫无芥蒂。
窗外雨势已收,太阳从云翳后挣出,金色的光线斜斜地劈入室内。郑家灿一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端着水杯,一步步朝郑沅走过去。
他身形本就挺拔慑人,随着他的走动,光影在他身上缓缓流淌,将他肩宽腿长的轮廓由暗勾勒至明。
郑沅心跳一阵响过一阵,目光一却动不动。
水杯递到唇边,郑家灿说:“饮水。”
郑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心里嘀咕,这两天郑家灿又耐心又诡异。
不仅带他回来,让他见郑糕糕,还特别慷慨温和,像个吃饱了的食客。
“不喝了。”郑沅别开脸,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客气口吻通知他,“郑生,书房借我用一下。我明天复工,要看些资料。”
“嗯,”郑家灿点头,“明天我送你。”
郑沅还未反应,郑糕糕倒先在郑家灿怀里一弹,忘了该怎么说话,只是对着郑家灿急急摇头,小嘴嘟嘟囔囔,飙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婴语。
郑家灿看眼郑沅。
郑沅立刻领会,对郑糕糕解释说:“Rice ball你舍不得我吗?但是人不可以天天上课呀,要劳逸结合。所以其他时候我就要去打另一份工的嘛。”
郑糕糕看看郑沅,稚嫩的眉毛皱起,像是在艰难地思考这番话的逻辑。
郑家灿说:“我送他去,也会接他回来。他会回家,不用担心。”
一句话,稳住了两个人。
郑糕糕立刻放了心,小身子软软地靠回郑家灿怀里,想了想,又将自己的学饮杯递到郑沅嘴边,要和他分享,也像是在笨拙地模仿着,给他喂水。
有些愣神的郑沅假装喝了两口,鼓励郑糕糕接着再喝。
当郑家灿抱着郑糕糕转身时,郑沅看着对方的背影,心头那阵古怪更明显。
总觉得郑家灿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又说不上那里奇怪。
*
复工当日,太阳如郑沅所说,凶猛回归,溽暑蒸腾。中环写字楼的冷气打得像不要钱,郑沅单穿着白衬衫仍能感到一阵无孔不入的燥意。会议室内,他手指轻触桌案,语速平稳地汇报着枯燥的条款,屏幕上是他亲自操刀的deck,数据详尽,逻辑清晰,所以讲解时的神情也看上去游刃有余,甚至带着几分松弛感。
当汇报结束,全场响起礼貌性的掌声时,郑沅手指探向领口,轻轻勾了一下,为自己松了口气。
而长桌前和跨洋视频里的与会高管、董事都和善地看着郑沅,没人注意到他已经紧张得背心出汗。
这场内部汇报,是关于正在那笔七十亿银团贷款的执行细节。郑沅所在的ESG团队在这桩大型海外储能项目中担任绿色金融顾问,为主导设计的绿色贷款框架嵌入了一套近乎苛刻的执行标准。
这桩案子棘手且关键,这也是他三周前跟随团队从巴黎总行调派回港的主要原因——当然,表面上是这样。
项目已获批,头期款也已放出,眼下卡在第二期放款的前置条件——SMETA劳工审计上。
这项审计预计耗时整整一个月,审计方、借款方与银行三方利益交织,极易扯皮。因此,法国团队特意留了四人驻港跟进,郑沅便是其中之一。
不管这个安排背后是否有某人授意,郑沅只当这是因为自己能力出众。
而为了站稳脚跟,郑沅任劳任怨地接下这种无人愿领的汇报,尽职尽责地扮演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会议结束,郑沅和同事一起走回开放式办公区。
几位分析师在复盘刚才会议里提起的风险敞口,夹杂着粤语与英语的交谈高效而紧凑。间隙里,一位友善的女同事关切地问,下会便安安静静的郑沅身体是否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