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郑沅一直在想,郑家灿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需要郑沅做,那为何连先拥有他的机会都不肯给予?而郑家灿呢,他就像参天大树,风来时,叶片簌簌枝桠低垂,清晰地出现在郑沅的视线里,让他心生欢喜;但更多的时候,他遥不可及得让郑沅焦急万分。他的若即若离,让郑沅觉得自己和他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遥远得让人绝望。
聚会后没过两天,赤鱲角机场的台风信号灯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强风在海港城掀起白头浪,山雾和积雨正顺着扯旗山脊倾泻而下,狂风骤雨中,郑家灿在太平山庭院难得休息。
“郑家灿!”
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天,但郑家灿和郑沅却几乎没有交流。郑家灿有他的事情要忙,而郑沅就像一只被郑家灿收养的猫,安静地藏在某个角落,默默观察着他。今天,郑沅突然的呼唤让郑家灿感到意外。
郑沅在原地站住,看着郑家灿左手拿着一柄银色的手杖,不急不缓走来。
郑沅也是在家的这几天才知道,郑家灿的恢复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快,不见客的时候,郑家灿就会借用手杖。
郑家灿淡淡说:“我在楼下。”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走了。”
缠绕郑沅数日的阴翳停留还在他眉宇间,郑家灿知道他因何而担心,目光微动,问:“去我房间干什么?”
“我没进去。今天医生没来,我想我来帮你按摩。”
郑家灿看眼郑沅纤细的手指,眼底像是有抹戏谑。
郑沅问:“怎么了吗?”
郑家灿走到起居室,在单人椅上坐下,说:“想到你玩鼓。”
郑沅站到他旁边,闷声问:“不够帅气吗?”
“够啊。不准备去搞乐队了?”
郑沅抿了抿唇角:“还没来得及和乐队的人见面。要等开学后了吧。”
静静在郑家灿身边待了一阵,郑家灿问用手指头尖尖的食指碰了碰手杖的郑沅:“怎么不讲话?”
郑沅低声说: “我以为你只想和人讲恒指K线,和我讲话浪费时间。”
郑家灿笑了下,说:“谁和你讲的?”
“我猜的。”
“不从来都是你成日不出声?”
郑沅嘴角委屈地撇了撇,好像也是。
他早郑家灿身旁蹲下,指尖试探地触到郑家灿冰凉的衣角,小动作被郑家灿看在眼里。
像个害怕被突然扔下的小孩,郑沅不管不顾抓住他的衣角,然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郑家灿虽然不肯施舍半分逾矩的凝望,但让郑沅在安全半径内弄皱自己的衣服。
就这样待在郑家灿身边,郑沅终于意识到,无论怎么样,自己又随着年纪增长生出如何敏感的心思,郑家灿都是老样子,疏离又纵容,允许郑沅不越界的接近和停靠。
郑家灿像是这个岛上的一片神秘静谧而又包容的港湾。虽有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却又默许郑沅在不越界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靠近,安心地停靠。在他身边,郑沅就能找到一种久违的安定,哪怕外界风雨飘摇,内心的敏感思绪肆意翻涌,只要有郑家灿在,一切似乎都能慢慢平静下来,窗外暴雨如注,也渐渐带走了郑沅这段时间以来闷在心里腐烂的自责和眼泪。
第一个飓风过境后,横风滚雨的香港迎来短暂的晴天,以及夏季特有的闷热。
郑沅在雨后清理草坪上的落叶,看到远处山海之间升起烟霞,郑沅突然放下工具,找到正在散步复健的郑家灿。
“我们出门看彩霞吧,反正你不忙了。”
郑沅见他不说话,便提议道:“就在家附近,我可以推你出去。”
家里有个一次都没有用过的轮椅。
郑家灿却把手杖靠在一旁的扶手上,说:“不用。”
“拿着吧,万一走多了,你腿会痛。”
郑家灿没有回答,也没有听从郑沅的建议,转身下了楼。
郑沅跟上前,告诉郑家灿今天的天空是粉色的。
郑家灿嘴角微提,似不经意间笑了下。
粉色烟霞美丽又短暂,郑家灿和郑沅又在路边站了一会,看厚重云层下的太阳一点点下沉入海,整片海面恍若浸透胭脂渍的湿宣纸,郑沅明亮的眼眸也瑰丽如琥珀。
“走吧,回去了。”
心满意足的郑沅跟着郑家灿往回走,路过门前那棵花枝遒劲的古树,他抬头去看树上热带气旋中幸存的绮丽花朵。
郑家灿停下脚步,耐心等待着好奇心浓重的郑沅。
郑沅脸贴在黄昏里,暮色在长而卷曲的眼睫毛上融成糖霜,说:“我刚来的时候就最喜欢这棵树了,因为它在我心中,就像你。幸好每次挂风球它都安然无恙。”
郑家灿也似乎没有之前那般无动于衷,破天荒地没有开口,只是渐浓渐暗的暮色倾倒在他眼中,与郑沅相视的目光深沉得让人无法看清。
9月郑沅回学校上课,第二场台风尾的积雨云在港岛低空盘旋,一天之中有好几场骤雨。
郑家灿还没有恢复公开的活动,但他在家办公的时间明显减少了。
一天放学回家,郑沅看到停在大门外的轿车,感到有些意外。
难道是郑家灿准备要出去上班了吗?
郑沅穿过雨帘,从后院绕道进屋,看到荣书灵和几位客人正在客厅吃茶点。
从客人们的衣着和气场来看,不是普通的访客或者下属。
这些客人里,有郑家灿公司的公关一姐唐跃玲,在郑太利时期,在和郑家有关的商业新闻上经常能见到对方的面孔。是个非常冷静果决的女人。其他人也是在郑家家宴见到过的董事、资深顾问、总经理,全是郑系的元老级人物。
郑沅每次见到荣书灵,都觉得她是个温柔、优雅的女人。但他也知道,荣书灵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和羸弱外表不一样,荣书灵一直都是个非常有手腕的女人。在她没结婚之前,媒体都说她是荣家最优秀的千金,最出色的公关名片。她不仅是SLF的主席,还是荣家几个银行的董事,参与很多管理和决议。荣书灵的个人能力也是公认的强过她的丈夫许多倍。
当年郑启朗弄出爆炸性的新闻发生后,是荣书灵坚定地站在儿子那边,出来稳定局面,又前后奔波,用最快的速度澄清了他身上不实诽谤,然后有条不紊地处理其他官司。
这次郑家灿养伤期间,没有掀起一点风波,应该有荣书灵在背后出力。
像今天这样,与这些老臣 “聊聊天”,应该也是要询问公司的情况。
而客厅里传来交谈的声音,内容是关于香港复杂的船运架构……
这种无聊的谈话郑沅不再有兴趣偷听。他正要悄悄回到房间,目光却意外地和唐跃玲相遇。
当对方起身朝郑沅走了过来,郑沅面不改色地向她打招呼:“唐小姐。”
唐跃玲上下打量着唇红齿白的郑沅,突然问道:“你爸是郑维忠?”
突然听到爸爸的名字,郑沅感到一些意外,点头。
唐跃玲只是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说:“你阿爸倒是会托孤。”
郑沅听过不少这种意味不明的话,大多是出自同龄人的轻视或者妒忌,根本触动不了郑沅。
可是这次唐跃玲的话却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时隔多年,郑沅再次检索起过去的新闻。
初到香江时,郑沅也曾怀着同样的好奇,想探寻父亲究竟积了这种天大的善缘。然而,搜索的结果与如今并无二致,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年郑家争产的新闻。
六年前,一场震惊众人的记者会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香江的上流社会炸开了锅。郑启朗站在聚光灯下,言辞激烈地指责亲生儿子郑家灿,财务侵占、权色交易、基金会性侵丑闻…每项指控都像刀片一样残忍剜去亲生儿子的脊梁骨。为了坐实这些罪名,他甚至安排了一位曾在SLF医疗中心接受救助的女性患者,其行程与郑家灿高度重合,最后竟出现在郑家灿下榻的酒店。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郑启朗“大义灭亲”的记者会之前,就有记者接到警署的电话,预告“今日要抓郑大少的仔”,指的就是郑家灿。至今网络上还流传着郑家灿被捕当天,未戴头套就被带走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