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未眠,手机屏幕黯淡,始终没有响起郑家灿的来电。
当晨曦将天际线染成蟹青色时,郑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脚步沉重地踏上二楼,见到坐在起居室的郑家灿,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领带一丝不苟,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像是准备出门,又像是这样等了一整夜。
郑沅的心脏猛烈跳动,他几乎是跑着扑向郑家灿,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贪婪地贴着他熟悉的侧脸,说:“我好想你。”
郑家灿却一点一点地将他推开,动作缓慢而坚定,垂下眼眸,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裂着郑沅的希望:“妈咪没有把话对你讲明白吗?”
郑沅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他故作轻松地开口:“我一晚上没回家,你和我说的只有这个?你不怕我和人做了什么吗?”
郑家灿的耐心似乎在这一刻耗尽,目光冰冷地落在郑沅孩子气的脸上,带着一丝厌倦:“我觉得你需要明白,身体是你的,未来也是你自己的,如果你要拿这些当筹码去赌,你最好想清楚,我是不是真的在意。”
郑沅被他冰冷的眼神刺痛,心底的委屈和恐慌瞬间涌了上来。他慌乱地摇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只是和Vic去深圳,什么都没做。我想给你买生日礼物。你看。”
郑沅手忙脚乱地将唱片递过去,郑家灿却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郑沅瞬间明白过来,郑家灿并不喜欢和乐队沾上关系的东西。他连忙将唱片放回一旁,指着自己耳朵上多出来的一枚耳钉,——原本萤白的耳垂微微红肿,扣着一枚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小巧耳钻。
“还有这个。”像是要把身上所有能证明自己的东西都展示出来,郑沅忙不迭地将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拿出来,急切地解释说:“我早就订好了,是一对。荣太和我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以后会懂事的,不会给你惹麻烦了,也不会一直缠着你。你看,我都把我的戒指做成了耳钉,这样不会有人看出来了……”
这些小心翼翼的讨好,这些竭尽全力的证明,都没能打动郑家灿。
郑家灿扼住他手腕,力道大得他被迫仰起头,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狼狈的倒影:“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我要的不是你安静,是你从我身边滚开。”
郑沅把戒指扔到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咬着牙,心碎又强撑自尊地挤出笑:“你放心!我会离开你,我滚得远远的!”
郑家灿闻言,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站起身只是淡淡地说道:“随你。走之前让丁桥带你去把名字改了。”
郑沅的瞳孔猛地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家灿。
改名字?要改掉郑家灿亲自给他取的名字?这是要彻底和他断绝关系,抹去他曾在他身边存在的痕迹吗?
郑家灿这个分手未必太绝情太干净利落了。
“郑家灿!”郑沅咬紧牙关,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声音里充满了决绝和恨意:“我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发誓!”
郑家灿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郑沅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缓缓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将他淹没。
在海岛上渡过旧年的最后一夜,郑沅就该明白,十七岁的潮汐注定追不上二十八岁的月亮。尽管郑家灿曾为他停留为他沉迷,最后还是清醒,并且给郑沅送来了最狠心也最有效的道别。
同年的八月,带着荣书灵的期许和郑家灿的决绝,郑沅离开了香港,飞往遥远的南京。
陌生的城市,一切都与记忆中的香港截然不同。郑沅没有感到难过,也没有感到轻松,那种被命运推着走的郑沅内心一片空茫,仿佛漂浮在无垠的海洋上。
他一边告诫自己绝不回去,一边又开始试图理解岳南星当年离开香港的感受,是否和自己一样,被剥夺了归属感,带着不得不重新开始的茫然和无助。
大一上半年在新学期的忙碌中很快过去,郑沅不再想念港岛的风和雨,在那一年的寒假,他留在了南京。
春节前,郑沅在学校的助教工作也放了假。孤身一人的郑沅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穿梭于拥挤的街道和寂静的公园之间。最终,腊月二十九那天,郑沅鬼使神差地订了一张飞往北方某座城市的机票,那是他只去过一次的地方。
不知道岳南星搬家了没。
郑沅其实并不知道母亲的详细地址,就算知道地址,他也没有脸皮找上门。
郑家灿不要他了,他才想起自己的妈妈,这实在太可笑了。
他之所以选择岳南星再婚的这座城市,只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这座天寒地冻的城市,小时候丁叔陪他来过一次,那次他被冻得五脏六腑都在打颤,记忆深刻。这次临时起意,他身上没有带任何行李,只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就下了飞机。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他站在冰天雪地里,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市中心的酒店住了一晚,除夕夜到了。
饿得饥肠辘辘的郑沅走出房门,打算去酒店餐厅吃点东西。
正值旅游旺季,酒店大堂里热气弥漫,人声鼎沸,许多游客和本地人前来享用年夜饭,像郑沅这种没有预定的客人自然是需要等位。
郑沅饿得有些烦躁,想出去抽支烟。他刚走到大厅门口,就看到了岳南星。
他那美丽得仿佛没有变老的妈妈,裹在貂绒大衣里的身影比记忆中更纤细,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裹得像个圆滚滚的球,手里还努力地拿着一根糖葫芦,红彤彤的糖浆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岳南星蹲下来,解开孩子脖子上的围巾,又亲了亲他的脸蛋。
咯咯笑的孩子,奶声裹着蜜糖,踮脚将糖葫芦举到岳南星唇边,“妈妈!给仙女咬第一口。”
岳南星眼尾笑纹里盛着郑沅从未见过的暖光,她身旁身材高大的男人笑着托起孩子,他们身后涌来七八个围着围巾的男女,一眼就看出来是一个充满爱与温暖的家庭。
这样让郑沅忍不住往藏身的阴影里躲了躲。
郑沅心想,看来,她是嫁给了一个家里人丁兴旺的男人,过年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来吃年夜饭。
鬼使神差地,郑沅在发呆后跟了过去,但走到一半,他又停下了脚步。
这么喜庆的时候,他过去做什么呢?
郑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往外走。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毛衣的小孩一个失败的急刹车,撞上了他的腿。
娇气的孩子坐在地上欲哭未哭,抬起头见到郑沅,眼睛愣住。
郑沅知道自己吓到他了,自己现在映在孩童澄澈瞳孔里的样子大概是这样:脖子苍白的皮肤透出血管的淡青,下巴尖得能戳破自己虚张声势的骄傲。
皱眉看小孩身后,竟然没有大人追出来, 郑沅拉起他,说:“跑出来干什么?”
“接姑姑。”小孩奶声奶气地回答。
“还没有人腿长想接人,回去叫你家大人出来。”
郑沅有些凶巴巴的,小孩哼一声,就要回去告状。
“喂。”郑沅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小孩的裤兜里,“新年快乐,赶紧去找你妈。”
郑沅走出酒店,裹上厚厚的羽绒服,走在张灯结彩的街上,在一个背风的垃圾桶旁,他点燃了手里的烟。
他一会儿想着该吃什么,一会儿又觉得好冷,催促自己赶紧抽完。一会儿又想起,是深圳不够冷吗?她从没有这样亲过我。
他握了握被冻僵的手,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做妈妈也会这样不一样。
在新年看到这样一幕,自己也够惨的。
抽完半支烟,孤家寡人的郑沅涩然想起,自己差点就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另一个家人。
如果那个小孩出生了,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他现在还在香港,还在郑家灿身边。
郑沅仰起头看漆黑没有一丝云的夜空,远离了港岛的喧嚣与潮湿,冷风砭骨,可是郑沅依然被困在了数千公里之外的记忆里,困在那个人的身影里,墨色天幕骤然倾塌,无数个潮湿的夜从裂缝中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