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张绮年只是在车内看着,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工地门口。保安不认识他,抬起困倦的眼皮对他喊了一句,张绮年便停了脚步,站在工地外仰头望着。
这里分明是他的所有物,他却不能靠近,各种意义上的无法抵达。
“当初为了它,还专门飞了趟德国,找了那个设计师。”张绮年自顾自地说:“怀着无论如何也要成功的心情,我从李路明那里接手了这个项目。”
“以前从投资转到做建筑的时候,你们就说我会把自己玩完,我那时就在想,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玩完。”
“满打满算,如今,万水也有十年了。”
夜风吹拂张绮年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如同少年人般年轻。他今年年初就满三十八了,离不惑只有一步之遥,可他为何总觉得,自己倒是越来越看不清一些事情了。
何初在一旁点燃一支烟,说:“你是有情怀,或者说,有遗憾,这条路你是不得不走的。”
“是啊,我老爸就是死在工地上,我是比他还小的年纪,就在工地上搬砖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工人的难处呢?”
张绮年接过何初递过来的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中,他仿佛看到几十年前的那个瘦弱少年,在灰尘中握紧了双拳,目光炯炯,凝视晦暗的前方,绝不屈服于命运的鞭笞。
很幸运,连大学都没读过的他对数字异常敏感,在经济疯狂上升的时期,他站在了金融的风口上,以一己之力,把几张票子翻了千倍万倍甚至百万千万倍。
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岁。
可后来,他却毅然决然创立了万水,正式投身于建筑行业,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不理解,只有他少时的好友何初,对他说,如果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那么便放胆去做。
于是他花了十年的时间,让万水从一个承包修下水道的小公司,变成了如今可以一揽子包干香港某座大厦的大集团。
不仅仅建筑,万水还涉及地产以及相关投资,项目都做到了香港。
当然,还没到能够叱咤风雨的程度,但张绮年很有耐心,十年的时间,对一个集团来说,也不过是刚刚开始。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明晟。
他和李路明过去就认识,生意场上的交情也来到了现实当中,不说完全信任这个人,至少彼此都从对方身上获取了实打实的利益。
只是没想到李路明这次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当然,也是自己太过自信。
万水远没有达到能够承包明晟的标准,为了能够拿下这个项目,万水集团将原本用于保障农民工工资的专项资金临时挪作他用,将这笔资金以虚假的增资以及关联交易的形式注入公司账面,从而在资质审核时看起来符合资金要求。
为了证明自己有足够的项目经验和业绩,万水夸大了之前项目的规模,以此来达到资质审查中对业绩的要求。一些并不存在的工程师或者技术人员资质也挂在万水名下,以此来应对审查。
张绮年始终觉得,虽然有灰色地带,但做生意向来都是以结果为导向,只要他合标合规地把商场建成,中间发生了什么其实不重要。
也许李路明就是发现了自己的冒进吧,也许是这十几年自己从未有过失败吧,张绮年抽着烟,眉目忧愁,却是浅笑着的。
人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以欺骗为开始,就得做好被欺骗的准备。
老天向来公平。
第72章 重新活
轰的一声, 正在和郑医生交流的赵俞琛转头就冲进病房。
几个苹果顺着地面滚到了赵俞琛的脚下,床上,夏迩拿着手机, 呆愣着动作。
显然是他拿手机时不小心碰到了果篮, 赵俞琛松了口气,捡起脚下的苹果, 宠溺地笑着走过去, 捏了捏夏迩的脸。
“给你削一个吃好吗?”
夏迩不为所动, 转过头看起了手机。
赵俞琛耐心地放回苹果,起身走出病房, 郑医生无奈摇头, 说:“你太紧张了。”
“没办法, 已经有过两次了。”
郑医生也是叹息一声, “依照目前拍的片子来看, 脑内淤血已经消散了, 所以迩迩这个语言问题……”
“嗯, 我明白……”
“有机会的话,我也认识几个好的心理医生……”郑医生小心翼翼地推荐。
赵俞琛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先试试吧,毕竟,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我的过错。”
“别太责怪自己。”郑医生拍了拍赵俞琛的肩膀,宽慰了几句就离开了。赵俞琛转身进入病房,看到夏迩还在看手机。
“在看什么呢?!”赵俞琛温柔地凑上前去,“给哥也看看?”
夏迩把手机一扣,锁了屏。
赵俞琛坐在床边, 把他拨弄进怀,然后打开自己的手机,说:“看我今天下载了微信,不知道迩迩同学想不想和我加个好友?”
赵俞琛点开新注册的微信,微信名居然叫“俞迩”。
赵俞琛的俞,夏迩的迩。
夏迩没说话,也没动作,赵俞琛哀求似的把手机塞进他的怀里,用指纹解了锁。
“加一个,好不好?”换上一副乞怜的语气,赵俞琛轻轻捏着夏迩的肩膀。
夏迩还是无动于衷,等了几分钟,赵俞琛叹了口气,“好,等你想加的时候就加,不着急,哥现在等得起,等一辈子都愿意。”
在夏迩额头上吻了吻,赵俞琛扶他躺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试探地问:“晚上想吃什么?是想吃粥,还是喝汤?”
当然得不到回应,赵俞琛这段时日都是依靠仔细观察夏迩的表情来做选择的。即使他现在不说话,表情也微乎其微,但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他爱喝汤,便在听到粥的时候暗淡几分,他心中有你,即使目光越过你也不会看向他人。
赵俞琛就是这样,在夏迩那沉默中,找到一丝还被爱着的希望。
可是或许他忘了,也许正是因为爱得太深,才无法开口。
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无法宣之于口。有时候,爱一个人,往往最说不出来。
走出住院楼,是一片沉沉的暮色。赵俞琛当然不会知道他走过的这条路张绮年也走过,可如今张绮年再也未曾涉足这家医院。只是有时,深夜时分,迈巴赫的车轮会碾过医院门口的减速带,在路边停留几分钟,再无声地离去。
夜色寂寥,再优雅昂贵的车身,也会染上挥之不去的落寞。
国际部离门诊部有点远,但为了买到夏迩爱喝的炖汤,赵俞琛需要绕个道,越过门诊,走过急诊,从侧门出去,才能抵达那条充满烟火气的美食街。赵俞琛的步伐始终很快,如今对他来说离开夏迩一分钟就是煎熬,他这样有耐心的人,也会在店家准备餐食慢了的时候,忍不住催促。
当然,在如此心境下,自己租房为他做饭更不现实。
当时离开得如此决绝,如今却恨不得有几个分身,时时刻刻围绕在他身边。
每日,赵俞琛买回了汤,一口一口喂夏迩喝。夏迩听话地张嘴,一口一口咽下,就像一架机器,赵俞琛不停,他也不停,赵俞琛停下,他便也停下。
毫无怨怼,毫不在意。
不堪见他这幅模样,赵俞琛兀地放下汤碗,冲出了房门。
他捂住胸口,大口呼吸着,眼角发了红,眼泪便一滴一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他多么希望夏迩对他发脾气,对他使性子,即使恨他,憎厌他,也总比这样淡漠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