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奔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雾气漫漫,正如生活的混沌。他一副阘茸软弱的样子,正如他这十几年来的谨慎卑微。突然间,雾间泻下一片日影,恰似那个命运般的晌午。他累了,看到一根熟悉的电线杆,于是蹲在电线杆下,开始感受嗓子里所冒出来的对水的强烈渴望。
他知道有个人会路过自己,会为自己驻足。
于是,那人来了,从雾气里走来,他欣然抬头,却又莫明心痛,他想叫住他,却又觉得,也许不开口,才是更好的选择……
夏迩睁开了眼睛。
赵俞琛背对着夕阳,面容淹没在阴影里。
他眨了眨眼,想看清楚眼前人,却在定睛看清的时刻,闭上了眼睛。
原来梦还没醒——他如是想。
可愧疚与爱意快要把赵俞琛淹没,他伸出手抚摸夏迩柔软的面庞,轻声唤:“迩迩……”
“迩迩。”
“迩迩。”
“哥回来了……”
可他的迩迩并不回应。
要不是夏迩再次睁开了眼睛,赵俞琛会以为他的醒来只是一场幻觉。
要过一两个小时赵俞琛才能确信,夏迩醒了,他的确醒了,但他不再开口,正如多年前赵俞琛以沉默对抗世界,此际的少年本能地和他选择了同一条路。感情如同满池子的水,在无尽的思念和绝望里耗干了。他决绝地不再说话,是肉/体上的桎梏,也是精神上的顽固对抗。
夏迩患上了失语症。
第71章 很公平
医院的走廊里多了一个无声流泪的人。
赵俞琛凝望着夏迩, 想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可那里一片空白,他分明记得所有, 也分明在看他, 可眼里却没有他。
在鬼门关里走了两遭的人,把一些事、一些人, 留在那生死的界限当中了。
“迩迩, 回应哥一声, 好吗?”赵俞琛抓着夏迩的手,捂在胸口。
夏迩只是看着他, 眼神淡漠。
赵俞琛想象过夏迩对他又打又骂, 想象过他对自己置气, 闹脾气, 但惟独没有做过如此设想。往往爱的反义词不是恨, 而是无动于衷。
他不爱自己了。
赵俞琛难以置信地想, 他真的不爱自己了。
“你看, 是脑部里的这团阴影,没有达到做开颅手术的条件,但是压迫了神经,多少会对语言系统产生影响, 等淤血散了,也许就自动好了。”
郑医生对于夏迩的不开口如此解释。
可并不能说服赵俞琛,他知道有些情绪并不需要语言,从夏迩那双浅色的眸子里,他看到的是沉在山谷中的暮色冥冥。
这不该出现在夏迩这样的年轻人眼底。
可是,不该出现吗?
每天,赵俞琛给夏迩擦脸, 换衣服,喂他喝粥,天气好的时候推他在楼下晒晒日落时分不再灼人的太阳、吹吹夏夜那带着暗香的清风,夏迩对于这一切不动声色地接受着,但他的眼底还是没有赵俞琛。
他不和他对视,目光总是越过他,看向渺远的地方。
赵俞琛遏制住哽咽,努力挤出微笑,妄图用笑容中的温暖给那淡漠提上几分温度。
某天晚上,夏迩吃完了饭,赵俞琛给他简单擦了身子、哄他睡觉的时候,赵俞琛终于找准机会,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迩迩,你还爱我吗?”
夏迩歪在他的怀里,半睁着眼睛,依旧不说话。赵俞琛呼吸滞了滞,沉默了半晌。
“迩迩,我和小岚之间,没有任何事发生。”
多么无力的解释,就连赵俞琛都觉得没有必要。讲出来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可夏迩依旧无动于衷。
赵俞琛轻轻握住他的手,说:“也许,你不原谅我是对的,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值得原谅。可是,即使你再也不看我、爱我,我都会一直在这里。这一次,换我重新来追你。”
手中的纤长的五指轻轻颤动,赵俞琛欣喜若狂。
“好吗?迩迩,这一次换我来追你!”他激动地俯身去吻夏迩,可夏迩却稍一转头,躲开了。
赵俞琛的笑容变得苦涩。
也是,怎么会这样轻易?
他细细梳理着夏迩齐肩的长发。过去,他温养着他的身体,希望他长高长胖,如今,他需要温养他的精神,让他能够中心开口,说出对世界的希望,或许,也能够再次凝视自己的眼睛,说出“爱你”。
怀抱夏迩,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不远处的一间私人健身房中,张绮年挥汗如雨,他举起三十公斤的哑铃,臂膀上的肌肉仿佛撕裂。
何初坐在一旁的器械上,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
“那个,迩迩,他似乎说不了话了。”
“什么意思?”自从张绮年决定放手之后,他就将夏迩全权委托给了何初,除开重大事项,他不想再见他,也不愿意再听见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何初本不打算告诉张绮年这件事,但他知道,张绮年的不见和不听,不过也是一种逃避罢了。
“就是失语,说不出话,哑巴了。医生也说不准是因为脑袋受了创伤,还是心理因素,也许两者都有影响,过段时间如果脑子里的淤血消了,还不能说话,就得进行心理干预了。”
何初仔细观察着张绮年的表情。
他没有表情,只是再次拿起那30kg的哑铃,一下、两下、三下……
何初叹了口气,一旁的教练朝他使眼色,无奈地摇头。
何初起身,走到张绮年身边,双手把住了他刚单臂举起的哑铃。
“老张,出去喝点酒吧,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去虹桥的会所,那里新来了一批好酒,人老板惦记着你去呢。”
张绮年淡淡地看了一眼何初,“我看起来是需要借酒消愁的样子吗?”
何初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需要锻炼,之后跟李路明那些人,有得仗打。”
“锻炼也得有个度啊,他妈的人家都说你泡健身房一炮就是一晚上,大哥,你不休息的啊?!”
“……”
张绮年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撸铁。
何初无语,忍了几分钟后最终忍无可忍,一把夺过哑铃,奈何哑铃对他来说太重,从手里一脱,轰咚一声砸在地上,差点没砸到张绮年的脚。
何初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嘴里骂骂咧咧的,拉了这个汗涔涔的人就走。
车内充斥着张绮年洗完澡后的木调香水味,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搭在车窗,典雅的迈巴赫被他开得随性,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高架上,在市内逡巡了一圈,路过虹桥却没停下,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松江。
何初翻了个白眼。
这是什么?肌肉记忆?何初腹诽,看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当初就不该拉张绮年去那个酒吧。
只是车停下的时刻,车窗外不是暧昧的灯带,而是残余着几盏探照灯的黑漆漆的明晟工地。
夜色笼罩下的工地似乎睡熟了,高架的吊臂在风里微微晃动,铁链叮当作响,仿佛敲着行将就木的钟声。地上散落着无序的钢筋、水泥袋,下午下了雨,它们在濡湿的泥土里纠缠在一起。
这座未来的商场——至少在设计图上它是——此刻只是一座空洞的躯壳。玻璃幕墙装到一半,剩下的部分露出冰冷的骨架;临时灯光在半空闪烁,发出刺目的白光,把脚手架投射出断裂的影子。
几名工人还没走,他们围在一处简易的板房门口抽烟,话不多。有人提到工资,说到“等通知”,又沉默下去。夜风卷起废纸和塑料布,在未封顶的入口处盘旋,像某种无法落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