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20)

2025-10-10 评论

从那以后,C千百次地流窜到县城,千百次地来寻找她父母。

县城的人们啊,我相信C的父母一定就在你们之中,也许你们(C父母)早已认出了她,只是不敢认她;你们像害怕事实一样地害怕看见C,害怕承认你们早已潜伏起来的原始的本能;你们敢于偷情,却不敢承认。可恶!可恶!!县城的人们啊,我知道C恨你们之中的某一个男人和女人;这种恨啊,因为始终落实不到一个具体的人上,结果使C对你们所有人都产生了恨。C为什么早早地背井离乡,而且越走越远,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啊飞,飘啊飘,最后都不知道飘去了哪里——消失了,失踪了,就是因为C深刻地恨着你们,不想再见到你们——甚至我们,甚至永远。县城的人们啊,这么多年了,我不知你们是不是还记得C?啊,不要记得她了,忘掉她吧,我知道C也在极力忘掉你们,甚至我们。他们——那对孕生C的男女,现在好吗?也许你们现在活得很可怜,也许已过早地去世,可这与C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可以无视自己女儿,她为什么不可以无视你们?说真的,C早已断绝了寻找你们的愿望,她甚至不相信她的生命与你们会有什么关系。我知道,C宁肯相信她是一朵最初的蘑菇,是天地云雨滋生了她:天地相交的一刻,一次闪电的射精,她横空出世了……

是的,C已把父母之说远远抛出心灵之外。父母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他们,这是拉平。

但是,C可以抛弃父母,却无法抛弃生日,生日对一个人情感、生活的种种切入也许只有没有生日的人才能感觉到,就像你只有在肝脏病变时才能感觉到肝脏是身体的宝贝一样。没有生日,意味着你每年中没有这一天,没有这一天的欢乐或苦恼,没有这一天的期盼和回忆。而这一天,在你的一生中像某种轮回的一个结,失去了这个结,整个轮回便没有了秩序和节奏。每年每年,旁人都有树木年轮一样明显又具体的记号,通过这一记号,他们把过去与未来砌成一级一级的台阶,拾级而上,或拾级而下。然而C由于没有这记号,没有这接口,不论是过去和未来都成了一道斜坡,岁月被敷衍地粘成一整块,呈现出笨重和野蛮,一种天然的节奏和力量被无端地剥夺了。

没有生日,你还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孤独,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日,你计算着他们的生日,参加他们的生日晚宴,倾听他们关于生日的种种回忆和期待,并不得不编造你自己的有关生日的种种美好回忆和愿望。她在生日面前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骗人的,所以她厌倦。更要命的是,她在生日面前没有立锥之地,却又不得不随时插一足,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后天是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年复一年,每一次插足C都感到厌倦和孤独。而每一次插足又永远不是最后一次,所以这厌倦和孤独是与生命等长的。当然也是巨大的,因为没有人知道她没有生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厌倦和孤独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承担,没有人会同情地帮她分担一点。不但没人分担,而且——因为无人知晓,没有人会专门有意地做点什么,比如回避啊、迎合啊、投巧啊……不,人们从不这样,人们常常以自己的经验和愿望友好地把她拉入幸福的生日派对上,让她举起痛苦的双手,高声合唱:“

就这样,任何一次都可能重复一次!

对一个身体残疾者言,他的亲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会谨慎地回避他的痛处。然而C之痛处却是越亲密善良的人越会捅它,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宁愿用一只手(哪怕是右手)换取一个生日,那时她是残疾人,同时也将得到一个残疾人应有的照顾和同情。可现在不,现在C身上丢掉了也许比一只手更要紧的东西,却得不到一点照顾和同情。我觉得,C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独,也许只有一个秘密的同性恋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独,就像一个同性恋者一样秘密、深刻、巨大。

没有生日,还常常让C有种盲目的愧疚感,一种不休止的错误和欺骗,像影子一般终生跟随着她。每一个在水上作业的人都是神灵的最忠实信徒,因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猝死的阴影,他们相信每次从水上安安泰泰回来都是由于神灵佑护,而要神灵佑护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正直,要诚实,要坚守普世的道德准则,不做缺德事。C在渔夫(让C喊一声:爸爸!)身边生活了17年,C没有继承他优良的水性,但对神灵的迷信,我认为他们达到了同等高度和深度。C从来没有玩刀弄枪的喜好,那是因为C怕玩刀弄枪伤着了无形的神灵:神灵的概念在C的血液里哗哗流淌着。渔夫不但把C养大成人,而且还把她养育成了一个敬神崇灵和崇尚德性修炼的人。C常对我说,正如身体的心脏,德性是我们精神的心脏:一个德性差的人,干什么事情都会感到困难、局促,失败的手像毛发一般附于他身上,无法驱除。C还说,一个人的德性和才能往往是平衡的,同时的,就像人的两只眼睛,它们的内部神经是丝丝相连、互为呼应的。所以,你双目之亮度、力度一般都是对称的,相应的。也有独眼龙,但他们总使人感到怪异、邪恶、恐惧——不论是精神的独眼龙或是肉眼的独眼龙——我认为,这样的人很少,但再也不能再增多,多一个都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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