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C对德性如此看重,却常常在生日问题上成为自己的异教徒。每次每次,当你漫不经心地问起C生日时,她总是犹豫一下,然后正经八百地告诉你一个日子。C知道这是假的,但你不会怀疑,厌倦和压力就在这!如果你问C其它事,比如你问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她说只有一个,虽然这可能是假话,但C没有压力,因为即使C不骗你仍然免不了你的怀疑。这似乎是游戏,心灵在此虚实难分,虚假也失去了应有的羞愧。但当C告诉你生日时,她感到的全是羞愧,因为她欺骗的是一颗完全真诚、无忌的心——你怎么可能怀疑她欺骗了你?你的无忌无疑的信任常使C羞愧难当!于是,告诉你生日成了C一次自伤的过程,羞愧的经历。这种感觉一次可以忽略,两次可以忘记,但C经常面临,对她心灵将造成多大压力和伤害。我们知道,C孤独的内心充满神灵,她谨慎地依照着自己对神灵的理解和敬重规范着自己的全部言行,但因为没有生日,这成了她一条剪不断的尾巴,她费了老大劲终于将身子挣脱上岸,但尾巴却依然在水中,而且越拖越长——
这是一条水做的尾巴,永远上不了岸!
没有生日使C的宗教信仰也遭到基础的动摇和玷污,C有种功亏一篑的惨败感。
问题还不在这,问题在于:既然你不论怎么修炼,怎么无辜,一种盲目的疚愧感将始终横陈于你心,你又何必做种种努力?这种想法,容易使人自艾自叹,放弃修身,堕落下去。而这种想法又像细菌一样时刻潜伏于C的心头。在这里,没有生日又成了纵容C堕落的催化剂。不不不,C没有堕落。但谁知道,由于没有生日,C堕落的次数、程度要比原本增添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肯定是增添了。
我还知道,由于没有生日,C的心灵深处还增添了无穷的混乱和伤痛,和紧张。我可以想象,C的心灵从来没有放松过,自然过,就像一张疤痕累累的脸——C的灵魂深处贴着一块由于没有生日而烙下的巨大疤痕!
哦哦,没有生日,其实等于没有一颗自然的、安然的心。哦哦,因为没有生日,C把父母、故乡、朋友、安心、放心、称心,这些人人都应有的东西都丢失了。哦哦,一个连生日都没有的人,她还可能拥有什么呢?
补记:C,全名的拼音缩写是CGK,1980年考入解放军洛阳外语学院英美系,1984年毕业分配至福建某情报部门工作,任战情翻译。1985年与我建立恋爱关系,历时一年零一月。1986年5月24日,C赴法国公干,失踪。对她的失踪有种种说法,其中之一是说她逃跑了,叛国了。如果确凿如此,我有理由怀疑她与我恋爱不过是为逃跑做的精心准备,因为当时我们单位有规定,单身者是不能出国公干的。我们没有结婚,但热恋是公开的,鉴此领导方批准她赴法公干,以为我是她的锚。我到底扮演了她的什么角色,我至今不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国了,我也是至今不得而知。我认为,有些人的内心是永远无法猜度的。
1996年5月下旬初稿
2008年3月5日修改、补记
建水县位于云南省南部,隶属红河自治州,古称临安。前不久,我去建水采风,住在朱家花园318房间,短暂四天,见闻不少,卖烧豆腐的秋娘印象最深。
是到建水的第二个晚上,吃完饭,被安排去朱家花园正大门的翰林街上的一家演艺馆听小调。小调没什么特色,听的人不专心,聊天的声音总是越聊越大。我实在忍不下去,溜了。外面空气很好,天气凉爽。不管白天多么热,天一黑,热气就像怕黑似的,全跑了;不像杭州,前半夜经常比白天还燠热。时光还早,我不想回去独守空房,便跟着路往前信步,漫不经心,漫无目的。
翰林街是一条新修的老街,石板路狭窄,两边多是商铺、饮食店、广告灯箱,时不时冒出一个地摊,有的卖烧豆腐,有的卖水果,有的是卖便宜的日用小商品。人来车往,市气很足,自行车、电瓶车随处停,街面显得更狭促,更像一条老街。我喜欢这样的老街,混杂,拥挤,脏乱,有枯叶在阴沟里腐败的酸臭,有醉醺醺的酒鬼,姑娘穿着从省城买回来的二手时装,孩子在角落里撒尿,有人在当街吵架,有人拉着你袖子兜售假文物。这才是我们熟悉的生活:没有秩序,缺乏品质,不讲究,贫穷又爱炫耀,混乱又有烟火气。
我随便走,并不想发现什么,可就是发现了秋娘。
秋娘不是建水人,是建水邻县石屏人,父亲是新中国第一代伐木工人。50多年前,秋娘母亲病故,父亲用箩筐背着她进了当地狮子山(音)林区,时年才六岁。从那以后,秋娘再没有离开林区,她像山上的一棵树一样,在鸟语花香中迎来一天天,送走一夜夜,一岁岁长大。在秋娘15岁那年夏天,她父亲好好地走在下山的路上,突然被一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块击中后脑勺,再也没醒。秋娘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了父亲,秋娘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最后还是她父亲的朋友,他们都是伐木工人,替秋娘在11号工区的集木场边搭了一间小木屋,砌了个炉灶,给了她一份烧饭的差事做。他们每天在秋娘摆开的简易摊棚里吃上一顿中午饭,秋娘一天的饭钱也就有了。秋娘就这样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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