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豆腐有个缺点,就是不便存放,易馊。在夏天,生豆腐放几个小时就馊掉了。秋娘说,如果做成烧豆腐,可以存放几天甚至更长时间。烧豆腐的制作方法是将嫩豆腐用纱布包好,放在井字形的模子内,压上木版,将豆腐的水分挤压掉。此时的豆腐已被模框格成一块块的干豆腐,然后撒上盐和香料,放在一边阴干,让风进一步吸去水分。阴干的时间至少要几天,且每隔一天要给干豆腐翻身,直到干豆腐的颜色由纯白变为灰白,体态完全收紧干固,才可以去烧烤。烧烤的器具是一只火盆,上面摆一张用细钢筋扎制的炕,炕下面是无烟的炭火。烧烤豆腐之前,要先在钢筋上抹上菜油,这样豆腐不会粘在钢筋上。豆腐烧烤时要随时翻动,以防烤焦。在豆腐被炭火烤得嗞嗞地冒发热气时,豆腐变成了精灵,颜色由灰白变为嫩黄,形状由四方膨胀成微圆,显得结实、饱满;更诱人的是,嗞嗞冒发的热气在空气中迅速转换成一股黄豆在爆炒中成熟的沉香,热烈,浓郁,有一种痴心女子义无反顾爱人的坚定,扑鼻而来,驱之不散。
我正是被这一缕缕香气吸引着,注意到了秋娘。在建水,烧豆腐的摊子多的是,仅百十米长的翰林老街上就有三四个摊。秋娘的摊子不在闹热的翰林街。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由她的摊子往前走两百米左右,便到了学政考棚。那天晚上我走得很远,原因就是想尝尝秋娘的烧豆腐。我第一次闻到秋娘烧豆腐的异香,想去尝尝口福时,发现她摊子边围满了人。我不愿等,继续往前走。走了半个小时回来,人并没有少,只好又走。又走了半小时回来,只剩下两个人,以为很快可以轮到我,结果还是等了半个小时:因为其中一人不但带了一只胃,还带了一只面粉袋,收走了四大炕的货。
就是这人,脸红扑扑的,定是刚吃足了酒,谈锋甚健。他是一家饭店的厨师,秋娘的烧豆腐是他们饭店天天要上的一道菜。得知我是外地人,他扯着嗓门,不无炫耀地告诉我,秋娘的烧豆腐是本地一绝,不但好吃,还好看、好放。好看到什么程度?把他一面粉袋的家伙倒出来,不会有一个焦或有一个生的,个个圆成一个形,焙成一个色。好吃到什么程度?如果你吃的时候不计数,一面粉袋家伙全吃完了,吃到吐,嘴里还是香的,馋的,还想吃。好放,是因为她的烧豆腐每一个都熟到家了,没一个半生不熟的。就是说,只要有一个半生不熟,就会提前馊腐,然后像一粒老鼠屎,一烂二,二烂三,最后把“一锅粥”都整烂掉。他分明被酒精乱了分寸,临走前有失体面地把我揽到怀里,对着我耳朵做出悄悄说的样子大声说:“你知道秋娘的烧豆腐为什么好吃吗?因为她在用卤水熬制豆腐时加了罂粟壳。”
秋娘听了,扬起火钳威胁他,骂道:“你哄鬼啊!我天天做两大锅豆腐,哪里去找这么多罂粟壳。”
他笑道:“人家都这么说的。”
秋娘骂:“放屁!我从来没听人说过,就听你说。”
他借着酒胆,照旧有恃无恐:“你得承认,我没说错。”
秋娘气得又扬起火钳:“你还敢放屁,看我打烂你的臭嘴!”说着立起身冲上来,真的要打他,吓得他狼狈而逃,消失在黑暗街头。秋娘举着火钳,对着黑暗,像个泼妇一样大声嚷了句脏话,回头对我说:“他喝醉酒了,你别信他。”
我不信,可我想知道,你的烧豆腐为什么成了本地一绝,是不是有什么祖传的工艺?秋娘淡淡地说,“有什么?没什么,就是做得多了。我从15岁开始做这东西,天天做,今年60岁了,烧掉的木炭堆起来比这县城还要大。”接着,秋娘一边给我烘烤豆腐,一边对我讲起了她坎坷辛酸的大半辈子。最后,她总结性地说:“你说我孙子为什么开口叫的第一声是‘奶奶’?一个道理,我付出得多,就会有回报。什么东西都一样,你摸多了就熟了,熟了就巧了,巧了就精了,精了就绝了。”
秋娘不识字,但现实教会了她最原始的生活道理,也隔绝了除此之外所有庞杂的价值对换方式,使她变得简单又纯粹。她有经历,有苦难,有恩情,有付出,有回报。这一切铸造了她,包括绝的手艺,辣的性格,质的见识,以及满脸刀刻一样的皱纹。很奇怪,秋娘的头发黑得不见一丝白,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更黑,像乌鸦的翅膀那么黑,中间分开,用发夹牢牢贴在头皮上,斜斜地下垂,齐肩,刚好盖住耳朵,有点怪异的时髦: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工作需要,别让炽热的炭火燎了乱发,也不让炭灰落入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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