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24)

2025-10-10 评论

2012年9月9日

世相无疑是越来越繁华、喧嚣,我们一度为此欢欣鼓舞,津津乐道,因为我们曾经是那么贫困落后,寒酸简陋,喧嚣和繁华给了我们生命色彩和尊严。但是,转眼间我们的生命似乎又是难以忍受如此的喧嚣,如此的繁华,因为喧嚣和繁华的背后我们丢失的太多,抛弃的太多。崇高,责任,忠诚,庄重,信念,理想,国家,集体,他人,勤俭,精神,恩爱,等等,这样在过去带有一定美德光环的字眼,如今无不失去了光彩,有的甚至成了迂腐、可笑的把柄。

我们的焦虑也因此而生。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抱残守缺的人,但我也不相信现在的中国正走在阳光明媚的康庄大道上。这是一个过分看重变道而忽略常道的年代。诚然,中国要变,因为历史和现实积重都太深、太多。但再怎么变,总不能把人心、人性中的一些常道也变了,革了。就像数学上有常数,人类的精神上也肯定有常道。常道就是原则、方向、基准。没有常道的人生,就像没有地基的房屋,终归是要塌的。试想,假如一个人失去基本的信念和道德底线,我们内心里只有变异、破坏的欲望,没有坚守,没有尊重,比如甚至对友爱、仁慈、高尚、责任等等美德都不讲了,不守了,那么我们又如何来体现人心、人性、人道?失却了人心、人性、人道的关怀,这对我们的人生来说,我以为已不仅仅是一种缺憾,而是危险,是走上歧路,误入歧途,危机四伏,危在旦夕。

因此,这些年我总是不乏迂腐地在反问世人,没有坚守和肯定的人生,否定又如何会有力量?完全放弃常道,一味地迷恋变道,放肆地张扬个性、私欲,张扬“欲望就是真理”的人生,我们又如何去寻找普通的真理和人道的常识、常数?现在的人,别说为他人,就连对自己都似乎没有责任,没有牺牲精神了,人们心里只有欲望和更大的欲望,身体只管一路狂奔,勇往直前,前途就是“钱途”,追求就是“追囚”,美好就是“没好”,健康就是“贱康”。也许,对自己没有责任,是因为我们太久的对他人失去责任;也许,正如印度的一句谚语,我们该对自己说一句:请慢点走,等一等灵魂;也许,正如《圣经》里说的,我们要“走窄门”,要让自己多接受“常道”的约束和教养。

话到这里,我尤想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份感动、一份记忆,说出来给大家分享。我曾经有三年藏区经历,是在西藏著名的神湖——羊卓雍湖——建造水电站。一个世界最高的水电站,一支世界屋脊的水电铁军,这是九十年代西藏最闻名的事件之一。就在前两天,我还从中央电视台看到介绍羊卓雍湖水电站的一部纪录片,电视镜头从拉萨转到羊卓雍湖,又翻越甘巴拉,那都是我熟悉又熟悉的地方,我突然潸然泪下。泪水出于心底的呼应,而不是由于被煽骗。事实上,时光是不会流走的,时光都留在我们心中,就像我们的足印都留在大地上一样。随着电视镜头的切换,我心里相继浮现出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其中,索拉的身影是那么高大明亮,那么令我心仪又心酸。

索拉是一名1992年入伍的藏族战士,我是1993年夏天认识他的,那天我陪中央电视台两位记者下部队去采访,至深夜方返回机关,途中,大雪骤然纷飞,一下白了黑暗的甘巴拉山。两记者为夏天落雪惊喜不已,司机却苦不堪言,因为他出门时忘记带防滑链了。炎炎夏日,谁又能想起带防滑链?可是,山高路滑,崎岖坎坷,没有防滑链,车子如履薄冰,生死悬乎啊。像蜗牛一般爬行数里,司机已汗流浃背,忽见一束光亮,如见救星。一间陋屋,一张惶惑的笑脸,亮在车灯中,令我们备感亲切。我就这样认识了索拉,他一个人掌管着山上4号变电站。这里海拔4537米,缺氧使记者的防风打火机变成了一块废铁。那天晚上,索拉为我们忙乎了近一个小时,总算使车轮变得粗糙而有一定的防滑能力。他诚恳的笑脸和默默劳作的样子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以后,我曾几次顺便去看过他,由于他不会说汉话,我们无法交流。但眼睛足够让我了解了他,一台昼夜鼓噪不止的发电机,一部“熊猫”牌全波段收音机,陪伴他度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他喜欢笑,张嘴动手,脸上总是堆着满满的笑。可我老觉得他似乎并不会笑,不论为什么,干什么,总是那么一个笑容,充满羞涩和诚恳。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对着收音机一个人发笑的缘故吧。如果说发电机是他的工作,收音机就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是战友,是老师,是愿望,是生活。对这样一个给予他如此之多之好的东西,他似乎只能对它这样笑:诚恳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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