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只好捏着鼻子说,一边说一边想到了一些事。
诚然,现在来谈名人标准是尴尬的,有人说去年国内最大的名人是凤姐,芙蓉姐的知名度也依然保持强劲的上升势头。这是个喧嚣的时代,鱼龙混杂,传统的伦理道德、是非标准和审美态度,遭遇了也许是空前的挑战和侵蚀,人们内心因之而产生的混乱可能也是空前的。我个人并不喜欢这种状态,因为我总的说是个偏笨、偏静的人,这种喧嚣让我有点失措、茫然。同时我也相信,这是我们社会往前走必然要经历的,风和雨、云和日总是共生的,你可以不喜欢它,但必须接受。
时代在变。谢有顺在一次文学座谈会上谈到,这个时代重变道,人们心里有太多破坏的欲望,而少了坚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他认为——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人类的精神应该是有常道的,就像数学上有常数一样,有些东西,比如我们对友爱、仁慈、责任、善良、孝道等品质的向往和传承是不能变的,变了人世就会失去基本的坐标和底线,乱了套,就像航船失去了罗盘,蝙蝠切除了声呐,堪堪有舟覆人亡,直撞南墙之虞。没有常道的人生,我们无法对我们的行为作出肯定。没有肯定,否定又如何会有力量?没有常道,一味地崇尚变道,变来变去,变天变地,把人世变得黑白不分、云泥无别、真假难辨,我又如何去与一只绿头苍蝇作区分呢?
时下,各地都在搞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类事,搭名人的台可能是最省事的。于是古代当代,各式各样的名人堂应运而生。罗列名人的标准主要是“有名”,为什么“名”是次要的,潘金莲、汪精卫、李莲英,等等,等等,都榜上有名,甚至堂皇地建了祠牌。这就偏离了常道,是见利忘义了。我觉得,我们推举名人还是应该遵守常道,张扬那些对时代文明进步、对他人的健康幸福做出卓越成绩和贡献的人,张扬他们在传播友爱和责任人生、理想人生的过程中所拥有的崇高美好的精神。这个时代过分重视金钱和成功者的魅力,其实失败者也有失败者的魅力。远的不说,就说我的同行史铁生,据说他的作品现在市场宽容度很小,只有万把册的销量,在市场面前他可以说是个失败者。但我喜欢他,我像读经书一样的读他的每一篇新作,他的思索,他文字的魅力,给我的滋养,远在那些“成功者”之上。
以我看,以成败论英雄已经是一个错,现在人爱以金钱的多少来论成败,就是错上加错了。
2010年7月28日
曾听一位青年朋友聊及一件网络上的小事。这位青年身材十分好,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七十五公斤,宽肩窄臀,典型的“倒三角”,美男子。一次论坛上有人问起他仪表,他实话实说,结果疑者有之,骂者有之。他不作辩解,那些人自当他心虚,赠他一个“火车推手”的绰号,就是吹牛大王的意思。从此,他常被人围攻、嘲笑、谩骂。后来他换了马甲,发帖说自己只有一米六○,自嘲为武大郎,之前攻击他的人纷纷变作慈眉善目之敦友,旁征博引地安慰他,鼓励他,仿佛他离拿破仑只剩一步之遥。
这事微小,一点日常的谈资而已,但那天不知为何,却令我生出感慨。我的新作《风语》在《人民文学》连载时,李敬泽在卷首语中写到:长期以来,文学力图回到人,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不由自主地简化和贬低了人,我们不惮于想象人的弱,却不敢想象人的强。何止是文学,我们如此之民生源远流长。战国末期,魏臣须贾嫉妒同僚范雎的雄才大略,诬告他暗通齐国,权相魏齐不由范氏分辨,揍他个半死,丢在厕所里,与蛆蝇同居。范雎不甘,九死一生潜逃到秦国,以“远交近攻”之策赢得秦王赏识,一路做到丞相。不久,强秦伐魏,势在必然,须贾衔命出访秦国求和。范雎着一身破衣,沦在街头,与之相见,谎称在秦状如丧家犬,流浪为生,牛马不如。须贾见他落魄至此,衣不裹体,寒风中瑟瑟发抖,动起恻隐心,买一件茧绸大褂相赠,还请他饱食一餐。范雎由此饶了他性命。
同是须贾,判若两人,前者因嫉妒行恶,后者因同情行善。类似人事在我国史海里不胜枚举,在生活中也是屡见不鲜。于是,伪装的谦卑者大行其道,只因国人大有“难容人之强,擅纳人之弱”之德行。有人称,须贾赠衣送饭说明其内心有善良的一面——范雎因此饶他小命一条,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但在我看,此善乃伪善,是见人落魄后的得意派生的乐善好施,说到底是“见不得人好”的反面反映。你优秀时被他当做威胁铲除,你寥落时才争得他一点怜悯施舍。要我说来,这种同情比落井下石还龌龊,它有欺骗性,具有更隐秘的杀伤力。有时候落井下石确实卑鄙可恶,但至少贯彻始终,不为所动,有种深思熟虑之后的理性坚持;但扳强扶弱,表面上看起来有平衡利益的作用,其实是赤裸裸的权术,其本质和欺善怕恶如出一辙,可恶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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