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贾是古人,然今天哪个单位没有一两个须贾?因为时时处处有须贾,国人勤学苦练“以弱当强”之功,自以为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生存之道,实际上却生生地将谦逊和涵养曲解成了韬晦和示弱。于是,厚黑学大行其道,踏实严谨被人嘲笑,以平庸为优秀,把圆滑当杰出。于是,我们常常放弃高度,取消难度,同时我们尊严的底线被不断放低,尊严的形象被屡屡模糊。可笑的是,今时今日,学校总在呼吁,家长总在盼望,孩子要做阳光少年,可是请问阳光在哪里?谁给他们阳光?我们血脉里缺少阳光,我们名弱不名强,强了也要装弱。人怕出名猪怕壮、风吹墙头草、高处不胜寒、退一步海阔天空、树大招风、屋大藏鬼……我们有各种理论奉劝你不要争强好胜,要急流勇退,要见好就收,要敢于装,勇于哭,哭了就有奶吃。
所以,在我们这个以示弱为砖墙建造的大厦里,这个以虚伪为细胞组成的社会中,你若问我谁能笑到最后,我说一定是会哭的人,会装的人。好了,现在你可以哭了,你哭其实是为了笑。
2011年2月12日
我养过两只狗。
一只是朋友送的黑背德牧,系出名门,血统高贵,仪表不凡。品种的因袭分量和朋友的一片情谊,使我不敢轻忽怠慢,顿顿都以上好的骨肉款待,有时还喂羊汤、牛奶。如此悉心维护,犹恐失其身份、屈其美好。日宠夜呵下来,渐渐的,它除了精肉细骨一概不食,包括龙骨和猪皮。到后来,甚至连超市买来的高价狗粮它都懒得睇一眼,给我感觉,它一时自珍为娇生惯养的千金,一时像足了崖岸自高的贵胄,一时摆弄成满腔愁郁的怨妇。以至于不论怎么着紧它,我都分明能从它慵懒冷漠的眼神里,看到它深彻的不满和沉沉的怨气。
另外一只,是自发跟我回家的流浪土狗。那时我在部队,家里不开伙,吃食堂。条件差,只能粗生陋养,想起了给他从食堂带点剩菜剩饭,想不起就任他自生自灭。日子长了,我发现,我慢待的其实不是贱种卑物,不是杂草闲花,而是“朋友”。这朋友,需要的仅仅是一碗粗粝的糙米饭,掺上一点点碎菜和残汤,若哪天加上一段排骨或一只鱼头,就能叫它乐得心头开花,尾巴都能笑出声。它皮肤有病,生相丑陋,我平常懒得理它,可它从不计较,一看到我,总是神采奕奕,欢欢喜喜围着我转;一见我要走,总是恋恋不舍,送我一程又一程。
两只狗,前者是官家小姐多怨怼,身在福中不知福;后者是残羹冷炙漫销魂,知音见采唱阳春。说白了,其中的道理很简单:粗茶淡饭出滋味,穷奢极欲总空虚。
联想到自己,外人看来可能觉得我名利双收,风光无限,其实在这个光鲜形象之后,我却时常感到乏力沮丧。因为这时代与我的愿望是有距离的,物质过分泛滥臃肿,过分强大,情感过于复杂纠结,过于虚假,真相在习惯性被歪曲、掩盖,公理和常识在逃之夭夭,恍然间一切都像被物质这团势不可挡的大雪球滚了进去,裹成良莠间杂的一大团脏。而这样的脏雪球,在这个季节里,满山遍野都是,动辄就能引发几场极具摧毁力的大雪崩。
我时常想,我们至深的需要其实很最简单,冬天有阳光,夏日有轻风,粗茶淡饭,容膝小斋。但总有人,太多的人,带动更多的人,喜欢把生活搞得花团锦簇,冬日渴望骄阳似火,夏天奢求西伯利亚的寒风,渴了要琼浆玉液,饿了要珍馐百种,而且想到做到,决不姑息迁就。人们学会了极端地展览生存,极端地催肥生活,极端地优待皮囊。殊不知,这是极端地遗忘了幸福之根不系于身体,而是系于身体里的一个特殊器官,一个独立于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内分泌系统和感官系统之外的部件——灵魂。它是如此一尘不染,可又是如此易惹尘埃!于是常常出现这种可笑的现象:—边是极端地享受,—边是极端地痛苦。我的德牧就是这样,在高规格的款待中学会了痛苦,而那只丑陋土狗在剩饭剩菜里尝到了甜蜜,尝到了主人的温情和爱,并感念在心,知恩图报。
人自然是比狗高等,我们读书,我们思考,我们感悟,但我们有些感悟却并不如一只狗的情感自觉。其实,很多感悟并不需要我们主动去感去悟,而只要照搬套用即可,比如如何获得幸福的问题,先哲早给我们立下公式,留下警言。有个说法,叫“过犹不及”,有个成语,叫“欲壑难填”。确实,欲望是个永远无法满足的东西,如多米诺骨牌,动一牵百,一生二,二生三,有始无终。可静下来想,你不难发现,很多欲望是无用的,只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复杂、脆弱,复杂叫你惘然,脆弱叫你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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