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人性与人生(4)

2025-10-10 评论

在这一前提之下,他们尽可以天天过着《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那一种地地道道的贵族生活——想花天酒地就花天酒地;想挥金如土就挥金如土;想美女围绕就美女围绕。喜欢哪一个就口下留情与之多逢场作戏些日子;忽一日喜新厌旧了,或被纠缠烦了,喝了她的血就是,于是一了百了。只要做得专业不留痕迹,怀疑的目光是不太会锁定他们那么风流倜傥的“上等人物”的。

最主要的一点是——他们不必也不会有什么罪孽感,如同掠食动物在上帝面前并无罪孽感。因为它们有理由反问:“难道不是你使我成为掠食动物的吗?”

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怎么样?想当一个那样的吸血鬼吗?

我听到似乎有年轻的女性在问:可我是女人啊!

性别根本不是个问题。从逻辑上讲,年轻的女人同样可以成为永葆花容月貌的女吸血鬼。女盖茨比的生活正在向你招手,如何?考虑一下不?

至于六十岁以上的男女,我想就别动心了吧。因为你从哪一个年龄哪一种样子开始变成吸血鬼的,你就只能是那个年龄那种样子的吸血鬼。吸血鬼万寿无疆,却没法使时光在自己身上倒流。变吸血鬼也得趁早,都土埋半截了,省省吧。

变,或不变,对年轻男女才更有考虑的意义。

不,不,一经考虑,其实便没有回答的意义了。因为这个问题之超出常识是明摆着的,人的理性不喜欢思考这类问题,会认为是一个很无聊的问题。

然而实际上这是一个既古老又直逼人性先天弱点的问题,与各种宗教的“原罪”说有最密切的关系。

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宗教都不约而同地将人类的“原罪”认定为事实,那么宗教所认定的“原罪”究竟指什么呢?

非他,欲望而已。

人是带着欲望的本能降生于世的。人的欲望比世上任何一种动物的欲望都复杂,每每体现荒诞不经的性质。动物的欲望则简单明了,并且绝不荒诞,仅仅与生存目的有关而已。

四百五十多年前的英国戏剧家克里斯多弗·马洛的名剧《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是人类较早探究欲望的文艺作品,歌德后来将同一题材写成了长诗《浮士德》,主题未变,也不可能变——他完成《浮士德》前后用了近六十年的时间。

“我只不过是在重复前人所做的事。”——这是歌德在别人问到他的创作意义时所做的回答。后人认为,他实际上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在马洛之后还要用几乎一生来完成长诗《浮士德》。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浮士德不但确有其人,而且是德国16世纪前半叶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他是存在主义的鼻祖。

存在主义是一种怎样的哲学呢?

简单地理解,存在主义所宣扬的差不多是这样一种思想——“我即宇宙”,“我欲故我在”。

这一种思想反对宗教禁欲教规的企图是确凿的,因而不无进步性。但其欲望至上的主张,亦令当时的人们感到担忧。又因为欲望至上主义委实具有使人替人类的前景不安的性质,以至于后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萨特虽然亦对宗教禁欲主义极其反感,但同时又很不喜欢别人往自己身上硬贴“存在主义者”的标签。

人-欲望-人生;这三者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不但是马洛要探究的,也是歌德想给出回答的。

在马洛的戏剧中,浮士德与巫师梅尔菲斯达成的“交易”是——梅尔菲斯愿为他绝对服务二十四年,服务内容不但须满足他的一切欲望,还包括回答他问题,消灭他所视为的敌人,帮助他的亲爱者和朋友。但二十四年后,他要将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卢西法。

获得魔法的浮士德于是几乎无所不能,随心所欲,他甚至公然戏弄罗马法老,使德国王宫中那些瞧不起他的公卿大人头上长出了角。他大名远播,最后爱上了希腊美女海伦,由她的香唇发现了天堂……

然而约定的期限到了,当灵魂即将属于魔鬼时,他恐惧了,以自杀毁约。

与马洛相比,歌德对人-欲望-人生的思考更深一些,也可以说更形而上一些。

马洛是靴匠的长子,与莎士比亚同年,获得过剑桥大学的奖学金,但长期缺课,所选的哲学专业反而没学好。他的日子一向饥一顿饱一顿的,并且酗酒成性。后世不少研究者认为,莎士比亚的某些剧作和诗篇,也许是由马洛代写的,为的是换得生活费。

这样一位马洛,人生的许多欲望从没怎么得到过满足,其人生价值取向偏于“我欲故我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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