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人性与人生(78)

2025-10-10 评论

中国古代思想家们,比较自信只要自己苦口婆心,是完全可以由他们教诲出一代代好的帝王的。

而西方古代思想现象的端点,却是从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发散开来的。古罗马帝国是形成过民主政体的雏形的,故在西方古代思想的成果中,“天下为公”是不需要谁教诲谁的,是人类社会的公理,像几何定义一样不必讨论。

两种端点是很不同的,所谓“种子”不一样。

帝王统治不可能完全不依靠思想力。儒家思想乃是帝王们唯一明智选择的思想力,所以他们经常对儒家思想表现出半真半假的礼遇和倚重。这就形成一种王权对社会思想的暗示——于是后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或曰中国文人,越来越丧失了思想能动力,代代袭承地争当儒家思想的优秀生,做不做帝王老师都不重要了,能否进入“服官政”的序列变得唯一重要了。当前,“儒家文化”似乎渐热,对此我是心存忧虑的。

在21世纪,对于一个正在全面崛起的泱泱大国,当代思想力并未见怎样地发达,却一味转过身去从古代封建思想家们那儿去翻找思想残片,这是极耐人寻味的。而如此一种当代中国的思想现象究竟说明了些什么,我还没想清楚,待想清楚了再做汇报……

20世纪80年代之初,一个幽灵悄悄潜入中国。最先是学理的现象,后来是出版的现象,再后来是校园的现象,再再后来是食洋不化的盲目的思想追随乃至思想崇拜现象——并且,终于,相互浸润混淆,推波助澜,呈现为实难分清归类的文化状态。

因而,从当时的中国学界到大学校园,甚至到某些高中生初中生们,言必谈尼采者众。似乎皆以不读尼采为耻。

是的,那一个幽灵,便是尼采的幽灵。“思想巨人”“上一个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大师”“悲剧哲学家”“站在人类思想山峰上的思想家”“存在主义之父”“诗性哲学之父”……

中国人曾将一切能想得到的精神桂冠戴在尼采幽灵的头上。刚刚与“造神”历史告别的中国人,几乎是那么习以为常地又恭迎着一位“洋神”了。

时至今日我也分不大清,哪些赞誉是源于真诚,而哪些推崇只不过是出版业的炒作惯技。

然而我对中国学界在80年代之初“引进”尼采是持肯定态度的。因为在渴望思想解放的激情还没有彻底融化“个人迷信”的坚冰的情况下,尼采是一剂猛药。

尼采“哲学”的最锐利的部分,乃在于对几乎一切崇拜一切神圣的凶猛而痛快的颠覆。所以尼采的中国“思想之旅”又几乎可说是适逢其时的。

十几年过去了,我的眼看到了一个真相,那就是——当年的“尼采疟疾”,在中国留下了几种思想方面的后遗症。如结核病在肺叶上形成黑斑,如肝炎使肝脏出现疤癫。

这时我忽然想说说尼采的动机。

在哲学方面,我连小学三年级的水平都达不到。但是我想,也许这并不妨碍我指出几点被中国的“尼采迷”们“疏忽”了的事实:

尼采在西方从来不曾像在中国一样被推崇到“热发昏”的程度

“存在主义的演讲过程中,尼采占着中心席位:如果没有尼采,那么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和萨特是不可思议的,并且,卡缪的《西西弗的神话》的结论,听来也像是尼采的遥远的回音。”

这几乎是一切盛赞尼采的中国人写的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引用过的话——普林斯顿大学考夫曼教授的话。

然而有一点我们的知识者同胞们似乎成心地知而不谈——存在主义也不过就是哲学诸多主义中的一种主义而已,并非什么哲学的最伟大的思想成果。占着它的“中心席位”,并不能顺理成章地遂成“思想天才”或“巨人”。

又,尼采两次爱情均告失败,心灵受伤,终身未娶;英年早逝,逝前贫病交加,完全不被他所处的时代理解,尤其不被德国知识界理解。这种命运,使他如同思想者中的凡·高。此点最能引起中国学界和知识者的同情。其同情有同病相怜的成分。每导致中国学界人士及知识分子群体,在学理讨论和对知识者思想者的评述方面,过分热忱地以太浓的情感色彩包装客观的评价。

这在目前仍是一种流行的通病。

“上帝”不是被尼采的思想子弹“击毙”的。在尼采所处的时代,“上帝”已然在普遍之人们的心里渐渐地寿归正寝了。

尼采只不过指出了这一事实。

在西方,没有任何一位可敬的哲学家认为是尼采“杀死”了人类的“上帝”。只不过尼采自己那样认为那样觉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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