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中国,关于诗、歌、文、戏之文化的要义,有一条便是“曲晦”之经验。仿佛不“曲晦”即不深刻,就是不文化。唯“曲晦”,才有深刻可言,才算得上文化。
《狂人日记》是“曲晦”的,所以被认为深刻、文化。《阿Q正传》中关于阿Q之精神胜利法的描写,讽锋也是“曲晦”的,当然也是深刻的,文化的。
确实深刻,确实文化。
但是若在人类已迈入21世纪的当下,一国的文化理念一如既往地崇尚“曲晦”,则其文化现象便很耐人寻味了。
而中国目前依然是这样。
在大学里,在中文课堂上,文学之作品的“曲晦”片段,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重点分析和欣赏的内容。若教师忽视了,简直会被怀疑为人师的资格。若学子不能共鸣之,又简直证明朽木不可雕也。
“曲晦”差不多又可言为“曲笔”。倘“曲笔”甚“曲”,表意绕来绕去,于是令人寻思来寻思去,颇费猜心方能明白,或终究还是没明白,甚或蛮扭。
《春秋》《史记》皆不乏“曲笔”。但古人修史,不计正野,皇家的鹰犬都在盯视,腐败无能岂敢直截了当地记载和评论?故“曲笔”是策略,完全应该理解。
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却偏要“曲晦”,这属文风的个性化,也可以叫追求。
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表达,但也还是要表达,不表达如鲠在喉,块垒堵胸,那么只有“曲晦”,是谓无奈。
今日之中国,对某些人、事、现象,其实是可以直截了当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的。全部是奢望,“某些”却已是权利,起码是网上权利。
我虽从不上网,却也每能间接地感受到网上言论的品质和成色。据我所知,网上“曲晦”渐多。先是,“曲晦”乍现,博得一片喝彩,于是“顶”者众,传播迅而广。“曲晦”大受追捧,于是又引发效尤,催生一茬茬的“曲晦”高手,蔚然成风。不计值得“曲晦”或并不值得,都来热衷于那“曲晦”的高妙。一味热衷,自然便由“曲晦”而延伸出幽默。幽默倘不泛滥,且“黑”,乃是我所欣赏,并起敬意的。但一般的幽默,其实往往流于俏皮。语言的俏皮,也是足以享受的。如四川连降暴雨,成都处处积水,有微博曰:“白娘子,许仙真的不在成都啊!”——便俏皮得很,令人忍俊不禁。
然俏皮甚多,便往往会流于油腔滑调,流于嘻哈。语言的嘻哈,也每是悦己悦人的,但有代价,便是态度和立场的郑重庄肃,大打折扣。
故我这个不上网的人,便有了一种忧虑——担心中国人在网上的表态,不久从方式到内容到风格,渐被嘻哈自我解构,流于娱乐;而态度和立场之声,被此泡沫所淹没,形同乌有了。
我们都知道的,一个人在表态时一味嘻哈,别人便往往不将他的表态当一回事。而自己嘻哈惯了,对别人不将自己的嘻哈式表态当成一回事,也会习惯于自己不怎么当成一回子事的。
日前听邱震海在凤凰台读报,调侃了几句后,话锋一转,遂正色曰:“刚才是开玩笑,现在我要严肃地谈谈我对以下几件事的观点……”我认为,中国网民都要学学邱震海——有时郁闷之极,调侃、玩笑,往往也是某些事某些人只配获得的态度,而且是绅士态度。
但对另外一些事一些人,则需以极郑重极严肃之态度表达立场。这种时候,郑重和严肃是力量。既是每一个人的力量,也是集体的力量、自媒体的力量、大众话筒的力量。
语言还有另一种表态方式,即明白、确定、掷地有声、毫不“曲晦”的那一种表态方式。
网络自然有百般千种方便于人、服务于人、娱乐于人、满足于人的功用,但若偏偏没将提升我们中国人的公民权利意识和公民素质这一功用发挥好,据我看来,则便枉为“大众话筒”“自媒体”了。
是谓中国人的遗憾。
也是中国的遗憾。
各位:
我曾在《光明日报》发表过两篇文章,《论教育是诗性的事业》在先,《论大学》在后。两篇文章都是我成为北京语言大学教师之后写的。关于大学精神的一点点思索,不管是多么浅薄,其实已经由两篇文章载毕。那么,今天听汇报的一点点看法,也就只能算是浅薄者的补充发言。浅薄者总是经常有补充发言的,这一种冲动使浅薄者或有摆脱浅薄的可能。
我在决定调入大学之前,恰有几位朋友从大学里调出,他们善意地劝我要三思而行,并言——“晓声,万不可对大学持太过理想的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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