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教育界的老将蔡先生忽然提出这种正义的抗议;对于“政治界所有最卑污之罪恶、最无耻之行为”,做悲愤的抗议。我们猜想,他的抗议不过是履行他四年前“稍有人心、稍微自爱的人实在忍无可忍了,只好抛弃各人的官位差使,相率离开北京政府”的决心。我们可以断定,他绝不愿青年学子因此废学辍业。所以他毅然决然的一个人奉身而退,不愿意牵动学校,更不愿意牵动学生。但他这一次的抗议,确然可以促进全国国民的反省,确然可以电化我们久已麻木不仁的感觉力。
在另一篇《蔡元培的“不合作主义”》里,胡适进一步指出:
蔡先生这一次的举动,确可以称为“不合作主义”,因为他很明白的指出,当局的坏人所以对付时局,全靠着一般胥吏式机械式的学者“助纣为虐”,正谊的主张者,若求有点效果,至少要有不再替政府帮忙的决心。这是很沉痛的控诉:控诉一切只认得“有奶便是娘”的学者、官吏、新闻家,指出他们“助纣为虐”的罪,“比当局的坏人还多一点儿”。
但是他究竟是一个“律己不苟而对人则绝对放任”的人:他不能像印度甘地那样的做积极的运动,他只能为自己向这个方向做准备。他现在不能再忍而走了,他只留下了一篇很沉痛的控诉文字,一方面控诉“不要人格,只要权利”的当局坏人,一方面控诉“有奶便是娘”的无数胥吏式机械式的学者。他已起诉了!他提出的证据是眼前的现状,他指定的法庭是我们各人的良心!
正因为这个国家太混浊黑暗了,正因为这个民族太怯懦无耻不爱自由了,所以不可不有蔡先生这种正谊的呼声,时时起来、不断的起来,使我们反省、使我们“难为情”、使我们“不好过”。倘使这点“难为情”“不好过”的感觉力都没有,那就真成了死证了。
由于当时陈独秀激烈地在《向导》第十七期里批评这次辞职的举动,说它是“消极的、非民众的观念”,胡适又加写了一篇《蔡元培是消极吗?》向陈独秀表示异议。胡适说:
现在我们如果希望打倒恶浊的政治,组织固是要紧、民众固是要紧,然而蔡先生这种“有所不为”的正义呼声更是要紧。为什么呢?我们不记得这二十年的政治运动史吗?当前清末年,政府用威权来杀戮志士,然而志士愈杀愈多,革命党愈杀愈多。自从袁世凯以来,政府专用金钱来收买政客,十年的工夫,遂使猪仔遍于国中,而“志士”一个名词竟久已不见经传了!新文化、学生运动、安那其、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一不可做猪仔之敲门砖!今天谈安那其,明天不妨捧小政客;今天谈共产主义,明天又不妨做教育次长!大家生在这个猪仔世界之中,久而不闻猪臊气味,也就以为“猪仔”是人生本分,而卖身拜寿真不足为奇了!
在这个猪仔世界里,民众固不用谈起,组织也不可靠,还应该先提倡蔡先生这种抗议的精神,提倡“不降志,不辱身”的精神,提倡那为要做人而有所不为的牺牲精神。先要人不肯做猪仔,然后可以打破这个猪仔的政治!
胡适写这些反复陈述的言论,基本动力都是出于对蔡元培伟大人格的信任与礼敬。在胡适眼中,蔡元培的人格境界已是圣贤境界。民国二十三年(1934)9月9号,胡适在《独立评论》一一七号发表《写在孔子诞辰纪念之后》,就褒许蔡元培等人的人格——
可以上比一切时代的圣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他们的人格的崇高可爱敬,在中国古人中真寻不出相当的伦比。这种人格只有这个新时代才能产生,同时又都是能够给这个时代增加光耀的。
……(编者略)
胡适对他所敬爱的蔡元培,只有过一次公开的论争,就是关于《红楼梦》的论争。
蔡元培对《红楼梦》的研究,早就连载于《小说月报》。民国六年(1917)9月,他汇集连载,由商务印书馆印行了《石头记索隐》一书。两年以后,胡适作《红楼梦考证》,带着惋惜的口吻,批评这部书说:
我这篇文里篇幅有限,不能表示他的引书之多和用心之勤,这是我很抱歉的。但我总觉得蔡先生这么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费了。
蔡元培看了这篇文章很不服气,民国十一年(1922)1月30号,他在《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中,开始了反驳:
……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列拙著于《附会的红学》之中。谓之“走错了道路”;谓之“大笨伯”“笨谜”;谓之“很牵强的附会”;我实在不敢承认。意者我亦不免有“敝帚千金”之俗见。然胡先生之言,实有不能强我以承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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