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物描写上,金庸娴熟地运用人类已有的文学技巧,写出了形形色色的性格、心理、人性。他所塑造的“典型人物”,构成了一个琳琅满目的画廊。读者随口就能够数出几十个栩栩如生的金庸人物,在这方面,可以说古今中外,无人可与比肩。他的许多人物,已经成为某类品性的代名词,如韦小宝、岳不群、小龙女、梅超风……在情节上,金庸的小说既紧张激烈,扣人心弦,又张弛有致,风光旖旎。金庸可称是“悬念大师”,他把侦探小说讲究布局,重视信息控制的特长发挥到出神人化的境地。他的悬念经常不是一个,而是一团,小说的发展如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而又合情合理,令人往往拍案叫绝。读金庸的小说恨不能一口气读完,另一方面又恐怕读完,希望书无限地厚下去,这充分表明了金庸小说巨大的艺术魅力。在语言上,金庸达到了“语到极致是平常”的佛家境地,既朴素,又典雅,既标准,又有个性。既可以朗读,又可以默诵。金庸的文字,是完全应该选人中学语文课本的。
除了“武”、“侠”、“小说”几个要素,金庸在写情——包括男女之情,结义之情,手足之情,亲子之情,师门之情——的方面,也是绝对一流的。他写情的力度、深度、广度,可以说胜过了专门的言情小说,许多读者甚至认为言情部分才是金庸小说的精髓。此外,金庸写历史、写政治、写景物、写风俗,均出手不凡,着笔成春。更难能可贵的是,金庸在这一切之上,写出了丰富的文化和高深的人生境界。他打通儒释道,驰骋文史哲,驱谴琴棋书画,星相医卜,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光辉灿烂以最立体最艺术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
金庸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得益于他“十年磨一剑”的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得益于他能够继承五四新文学的现代精神,得益于他能够博采世界上各种文学的精华。诸种优势条件具备于一人之身,无疑是一种“机缘”,这样的“机缘”往往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出现一次。金庸小说当然也像其他艺术品一样,有瑕疵之点,有平庸之处,但我们应该摆脱只知崇拜死人,不知尊重活人的陋习,根据我们活生生的生命感受,勇敢地预言,金庸的小说,必将长存在人类的文学史上。
金庸是公认的“武林盟主”,侠风盖世。然而他的语言,却似乎很不“侠”,很不“武”,既没有梁羽生的英拔潇洒,也没有古龙的简劲飞动。梁羽生多秀文隽语,古龙多格言警句,要从他们的作品中摘编几本《梁羽生豪言》、《古龙妙语》,真可以说是信手拈来,俯拾即是。可偏偏轮到金庸,想编一本《金庸侠语》,竟是难乎其难。直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翻了个遍,也没找出几段“掷地有声”的话来,教人顿生“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感慨。
非常奇怪,金庸的语言,细看每一句,都很平常。不论词汇的搭配,还是句式的选择,都很少标新立异,出人意外。那些话,你也能说,我也能写。但就是这些话,让无数少年着魔,青年落泪,中年搔首,老年捻须。技痒之下,试着把那些感人的段落摘下来,却反而发现这是一种“残忍”,仿佛是砍断杨过的臂膀,挖下阿紫的眼睛一般。这时方领悟到,金庸的语言像一切超一流的伟著一样,是“浑然不可句摘”的。离开了上下文,离开了整个小说的肌体,这些段落就成了失去生命的标本。标本虽然也具备一定的观赏价值,但毕竟远不及活生生的原态。文学史上有很多诗人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妙句,但人们却记不得全诗,甚至记不得作者。有时找到了全诗,才发现全诗平庸得很,精彩的还就是那两句,说不定作者就是为了那两句,才勉强凑出了一首诗。唐诗专家袁行霈先生称这种现象是“有句无篇”。这种现象在诗歌艺术之外也普遍得很,因为“有句无篇”毕竟要胜于“无句无篇”嘛,于是就出现了“一本书主义”,“一篇文章成大名句妙语惊天下”等等奇观。通才全才越来越罕见了,能以平常心说平常话的人也越来越罕见了。杜甫虽发誓“语不惊人死不休”,但他的“惊人之语”不在一句两句,而是十篇八篇,是浑然一体的“重、拙、大”,是不可拆分的“沉郁顿挫”。金庸的语言也是如此,合则如星辰互照,通体生辉,分则如彩灯断线,明暗不齐。初看上去,这似乎不是第一流的境界,为什么不能每字每句都漂漂亮亮,可以抄录到中学生格言本上呢?但这又正是第一流的境界。福楼拜说:“杰作就像大动物一样,它们有平静的外貌。”苏坡说:“平淡乃绚烂之极也。”金庸的语言便是绚烂之极的平淡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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