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想,钱理群是具有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精神的,这些问题,他也许正在思考。钱理群的思想还远没有完全定型,今天对他的这些臧否,只能算是边走边唱的眉批和回评,离整本连篇的总评还远着呢。
作为大学本科生的余杰,就要死去了。
在死之前,他匆忙地给自己堆了个坟头,名之曰:《思人》。然后来找我,让我写几句谀墓之词。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来为余杰写这样的文字——读余杰的文章,我常常感到钦佩和惭愧;况且我自己,早已经是生活在衣冠冢里的人了。
然而我确信我有义务来写这篇文字——尤其是那些“有资格”写的人,面对余杰的文章,发出呜呜咽咽的讥笑的时候。
余杰说“鲁迅肩住闸门是行动,放跑孩子是目的”,而他自己仅仅是“肩住闸门”,至于它有没有意义,无暇考虑。
鲁迅发明的这个比喻,也是我爱引用的。许多年前,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对一个美丽的大二女生说:“假如我为你肩住了闸门,你干什么?”她说:“挠你的肋骨。”
我当时气得“悲愤无处说”。后来我明白,这恰恰又给她白看了好戏,而现在我已然有了主意:我既能够肩住闸门,当然也就可以放下闸门,我不是画在宣传画上的董存瑞,永远那么顶天立地着给人看。
所以,当有人把“肩住闸门”视作表演,视作能指的游戏时,你就不妨放下,给他个所指看看,禅宗说:背不动,就放下。
忍者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放下闸门,立地成佛。
我很怕这种思想,毒害了余杰。然而我仍说了出来。说出来,也利于余杰警惕我。我体内有许多毒,每种毒用于不同的攻防,并且我自有解药。但是没有解药的人,要警惕我。
其实余杰的许多论断,我并不赞同。我赞同的是他拍案而起之真率,拔剑而刺之勇决。刺得不准没关系,那是技术问题。关键在于那种白虹贯日的气概,实在是今日中国的吉光片羽。
与以前的集子相比,这本《思人》多了些伤感和叹婉,是“人之将死,其言也衷”?余杰的短章比长文要好,那锋锐,那彻骨,仿佛是《天龙八部》中虚竹打出的一片生死符。
余杰很仰慕80年代。但80年代时,那些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也很少有这样的锐勇。我比余杰大9岁。在我9岁那一年,我也能非常流利地说:“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那时的余杰正在数千里外,用他那双“牛的眼睛”,第一次张看这个充满虚伪和残暴的世界。
“余杰”这名字很好。在“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时代,有一个声音说:“余杰——我是英雄!”这需要忍受几千万吨的嘲讽和审查!当然,这名字还有一种解释:残余的英雄。所以我很怕那感伤的音调意味着英雄的末路。余杰很快要托生为一名研究生了,我相信他的学问会做得很好。但我最关心的是,会不会有一天在酒楼上同赏废园的红花。我想教他些世故,但我又怕他真的世故。最后我面对他的文章,彷徨于无地。
这些文章,是还在呼吸的中国的声音,带着血的蒸气。是真北大的声音,是真青年的声音。余杰,你何必拉来那些老人的文章一比?宽恕他们吧!你且走你的路,我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当人群里有人拈出了冷箭,我一刀,刺在他青红的苦胆里。
在所谓的“新千年”降临到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时候,最令我们激动的并不是对未来的展望,而是刚刚过去的这一百年中那些风云流变,那些世事沧桑,和那些文明的创痛。其中有许多消逝在这一百年里的文化大师的命运,尤其值得我们再三回味。
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旧历戊戌年腊月二十三——即1899年2月3日,星期五,刚刚屠杀完戊戌六君子的满清朝廷正在祭灶,祈祷灶王爷到天上别弹劾他们的那些丑事,好让他们再统治大清帝国一百年二百年之时,在北京西城的小羊圈胡同,一位正红旗的满族妇女忽然昏迷过去——她生下了满清文化最优秀的挽歌手,中国市民社会最杰出的摄影师,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老舍。
老舍的价值是超时空,超党派,超雅俗的。30年代他从海外一回国,就是公认的“笑王”,随后迅即跨入一流小说大师的行列。抗战期间,他是国共两党一致推举的文协主任。50年代,他热情歌颂共产党,热情歌颂新社会,今天看来,却一点也不显得“极左”,因为他不是用自己的舌头在歌颂,而是用自己的心灵在歌颂。当他所歌颂的现实发生了巨大的坍塌时,他既不“转向”,也不“忏悔”,而是像中外圣贤共同推崇的那样,用生命承担了别人所不愿承担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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