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疯语(19)

2025-10-10 评论

有一次,我用小勺托着一个大鱼头递给他,不小心一晃,鱼头掉到暖气片后边了,周忆军连连摇头叹惜。好在还有别人的鱼头,当时也就没太在意。过了两天,周忆军饱暖思鱼头,而食堂又不卖鱼。他灵机一动,爬在地下,把暖气片后边的那个鱼头钩出来,洗巴洗巴吃了,这大概是他所吃的最香的美味了。到了90年代,阿忆博士宣称,以后再也不去高级酒楼饭店,要天天牵挂希望工程云云,读者们唏嘘感动,还以为他有多么高尚呢,其实这家伙本来就是吃鱼头的命。他属于真正知道什么是幸福的人,酒楼饭店有什么好吃的?花钱买胃病而巳。最难忘,暖气片后老鱼头,为解馋,英雄忍低少年头,世间百味皆粪土,青春一去不回头,多少当年流水事,都随晚风到心头……

周忆军吃饭不讲究,穿衣也乱来。他家里给他做有许多“冠冕”的衣服,但他好像很早便懂得“简单就是美”的道理,常常穿得跟崔健似的。夏天是军装,冬天穿一件“屎黄色”的军棉袄,不爱系扣,腰间用绳子系住,头戴一顶狗皮帽,要不是生得白净,就跟《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差不多。春天很暖和了,他还捂着那件棉袄。有一年,他发誓要坚持到“五一”再脱棉祆,结果清明节就捂出了痱子,只好乖乖地当了脱星。毕业那年,我借穿他这件棉袄去报考研究生。那年北京市统一在人大的一个大厅里报名。我本来就长得像东北“胡子”或抗日联军,穿着这件用草绳捆住的棉袄,又故意说一口赵本山式的土话,报名站的人员都奇怪地看我。我看出那眼神是在说:“这个农村万元户真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读研究生。”他们迅速给我办了各道手续,恨不能我早早离去,结果忘了收我的十块钱报名费。

周忆军还不喜欢穿袜子,说穿袜子则脚臭。他有时闻到脚臭,便起身破案。他趴到清平的脚上闻一闻,又俯到老何的脚上嗅一嗅,再把脑袋往老沈的脚上够一够,始终不能断定,最后武断地说:“谁的袜子颜色深,就是谁的脚臭。”所以他穿袜子,也多是白袜。

周忆军睡觉也是老农民习惯,喜欢脱光了睡。但因为我们宿舍客人多,有时全班大会也在这里开,周忆军便很受委屈。有一次下午开会,我们宿舍有几人还没来得及起床,屋里便坐了五十多人。周忆军的床沿上坐了几位女生,周忆军不禁芳心乱跳,又想动又不敢动。几位女生很善良,说你躺着吧,我们挡着,老师看不见你。她们哪里知道,没有老师,周忆军也不敢出来。有一天夜里,外面有人大喊“地震啦!”满楼的人都往外跑。周忆军披着一条床单也飞跑下去。跑到外边,还仰头高喊快下来,地震啦!”忽然真觉得好像有点震动,低头一看,哎哟一声,又飞跑上去,因为砸死事小,失节事大也。

周忆军的为人处世,很像我们东北人。后来知道,他小时在沈阳的姥姥家长大,怪不得!他常从家里拿来东西给大家吃,给大家用。他无偿地给同学照相,带同学去看病。他带领外地同学参观了许多北京的旅游景点,还特意弄到去中南海参观的票。但是,他一点“干部”的样子也没有,完全像个“仆人”。他是真心助人以为乐趣的,决不因此而流露什么优越感,相反倒是常受别人挑剔挤对。我就是利用他的善良欺负他的人之一。比如打牌,周忆军也是爱好者,但他的乐趣只在参与,胜负心不强,既不刻苦钻研技术,也不琢磨别人心理,所以别人不愿与他合伙。只有我常常拉他做对家,因为这样可以显示我的高超牌技,赢了荣誉归我,输了责任在他。无论我怎样呵斥羞辱他,周忆军都不恼火,总是努力改正错误,总是一脸愧疚,但又是笑盈盈的,顶多疑问一句刚才你不是让我这样出吗?”于是又被我“猪脑子狗脑子”地一顿痛骂。

我还到周忆军家去混过饭吃。他们家人都很随和,待人既尊重又实在,跟我们工人家庭差不多。跟他妈妈打麻将时,他妈妈总批评他这不好那不对,但我看出他妈妈实际是非常深地爱着这个儿子。周忆军也很孝顺。我们系有个女生与周忆军妈妈同名,周忆军每遇到该女生,都有几分不安,可见妈妈在他心中占据着很敏感的地位。有一次周忆军在处理一桩有关少女的问题上手法不当,他妈妈跑到北大来,焦急地问我人家会不会报复周忆军,我很冷静地安慰她说不会。还有一次周忆军跟同学打架受了点轻伤,他妈妈急得说话都是半句半句的。我觉得他们家不像什么干部之家,一个副科长的家也比他们家要端架子,一个副教授的家也比他们家要酸腐虚伪。我原来以为周忆军是“出污泥而不染”,其实,他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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