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的一切活动仿佛都离不开这一个黄色的奇迹,因为,在全城任何地方,只要抬头,总可以看到它,金光闪闪,高高地突出在一片浓绿之上。
我的活动是多方面的。我曾访问过仰光大学,同教授们会了面,看了学生的宿舍。我曾看过缅甸艺术家的画廊,欣赏那些五光十色的杰作。我曾拜访过作家和电影演员,他们拿出自己精心编演的影片,给我们美的享受。
这一切都是使人难忘的,但是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里的华侨。他们有的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代,有的住了几十年,他们一方面同本地人和睦相处,遵守本地的法令,对于这个国家的建设工作也贡献了一些力量;另一方面,他们又热爱自己的祖国,用最大的毅力来保留祖国的风俗习惯。只要祖国有人来,他们就热情招待。我每次同他们接触,都觉得从他们身上学习了一些东西。
此外,还有一个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他是一个十几岁的缅甸孩子。他在一所豪华富丽的旅馆里当服务员。我曾在这里住过一些时候,出出进进,总看到这个男孩子站在大门内的服务台旁边,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露着一嘴白牙,脸上满是笑容。我很喜欢他,他似乎对我也有一些好感,不久我们就成了朋友。每次我从外面回来,他总跑着迎上去,抢走我手里拿着的东西,飞跑上楼,送到我的房间里。我每次出门,他总跑出去,招呼车辆。我离开这个旅馆的时候,他流露出十分强烈的惜别的情绪,握住我的手,再三说要到北京来看我。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是,它却并没有因为过去而被遗忘,而是正相反:我每次走过仰光,总不由自主地要温习一遍,时间越久,印象越深刻,历历如绘,栩栩如生,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又来到仰光了。一走下飞机,我就下定决心,要把我回忆中的那些人物和地方都再去看上一看,重新温理旧梦。
当天下午,我就到华侨中学去看中国国家男子篮球队同这个中学的校队比赛篮球。在球场上,我遇到了许多华侨界的老朋友,我们握手话旧,喜上眉梢。那些华侨学生,一个个精力充沛,像生龙活虎一般,看了不由得从心里喜爱。他们为欢迎国家篮球队挂了一幅大标语,上面写着:“欢迎祖国来的亲人”。我觉得其中也有我一份,让我一出国就感到无限温暖。
今天早晨,在半睡半醒中,听到楼外面呀呀乱叫,闹嚷嚷吵成一团。我从窗子里看出去:成群的乌鸦飞舞在叶子像翡翠似的大树的周围。它们大声呼喊,震耳欲聋,仿佛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动物,想把世界独占。应该说,我是并不怎样欣赏这种鸟的。但是,在仰光看到这一些浑身黑得像炭精一样的鸟,听到它们呀呀的叫声,我却并不感到多大厌恶。因为它们让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现在不是在世界上任何城市,而是在缅甸的仰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我愿意常常保持这种感觉。
大金塔,我当然还是要去拜访一次的。几年没见,我这老朋友似乎越来越年轻了。塔本身大概又重新贴了金,那些小塔也好像是都洗过澡,换上了新衣服,一个个金光闪闪,让人不敢逼视。因为是在早晨,拜佛的人不多,但是也有一些人跪在佛像前,合掌顶礼,焚烧香烛,嘴里祷祝着什么。还有人带着大米来喂鸟,把米一把把地撒在大理石铺的地上。珍珠似的米粒在地上跳动,宛如深蓝色的水面上激起的雪似的浪花。一群鸽子和乌鸦拥挤着,抢着来啄食米粒,吃完再飞上金塔。远远望去,好像是大块黄金上镶嵌了无数的黑宝石。
因为这一次在这里只能停留几天,我们的活动不多,但是我已经很满意了。我怀念的那一些人和那一些地方,我几乎都看到了。我将怀着一颗温暖的心,离开这个美丽的城市,走向离开祖国更远的地方去。如果说还感觉到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够看到那一个在旅馆里工作的小男孩。我在深切地怀念着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北京来看我呢?
一走下飞机,从空中下望给我留下的那美丽的印象在眼前还没有消逝,耳旁又听到了阿尔及利亚的朋友们亲切地喊我们“中国兄弟”的声音。我的心立刻热了起来,我知道:我们是来到了一个美丽的国家,一个兄弟的国家,一个英雄的国家,我们将要生活在兄弟们中间、英雄们中间了。
是的,我们确实是生活在兄弟们中间。在七天的访问中,我们走过许多地方:首都阿尔及尔、革命名城君士坦丁、美丽的海滨城市奥兰,都留下了我们的游踪。我们接触过许多人:从政府领导人、人民军军官、大学校长、大学教授、中学教员、工人、农民,一直到“儿童之家”七八岁、十几岁的小孩子,每个人对我们都有一双温暖的手、一脸像和煦的春风般的笑容。有时候,我们谈得很多、很长;但是有时候,也谈得很少、很短,甚至于一句不说。不管怎样,我们好像彼此都了解得很深、很透。在一个简单的微笑里,我们也仿佛能够看到彼此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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