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架上,我取下我印的《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给她看,我说:“汪精卫的太太也叫陈璧君,不过璧字和你不一样。”不料她却说:“我的名字,原来也是那个璧字。”她的话,使我感到她对跟她同名的前辈女士并不陌生。我猜想:这一由“璧”转“碧”的过程,也许是一种有意的回避。
我把“陈璧君”放回书架上,陈碧君站在我的背后,我觉得我正夹在两代的陈璧君里,我的时间感、我的历史感、我的现代感、我的“水平思考”……一时都云集在我的思绪里。两百年前一个退出情场的单身汉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在罗马做芜城之吊,在一片死寂之中,他走入教堂,发现他背后的钟摆,是静止中的唯一动态,那动态带来了古今时间的连锁,也带来了生命。深刻的对比,使他发愤写下一代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对第一流的历史家来说,那种深刻的对比是多么重要,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历史将没有生命,而过去只是枯骨。
没有人知道我在两代陈璧君之间,正云游回来,包括我背后的陈碧君自己。我们一起下了楼,分坐两车,前往新竹。在车里聊了许多天。细雨中到达交大,夜幕已垂。小朋友们摆了一桌酒席招待我。陈碧君发现我不喝非自然的果汁,特地陪我去找白开水。她待人细心亲切。唯一的小女生,被许多小男生包围着,是一幅令人神往的画面。如果我晚生三十多年,置身交大,我想我也会追求她,并且把小男生们一个个撂倒。
演讲前,在细雨和夜幕中,她陪我走在校园的路上,对我说:“李先生,这条路有一样特色,就是它是循环的。你走下去,会又走回原点。”我回答她:“这样也好,你永远循环,永远不会迷路。”
演讲的情况还不错,为了答复问题,两个小时外,又延长了二十五分钟,前后都由陈碧君主持。在演讲中,我带听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我始终在两个世界。陈碧君坐在左边第一排,我几次称她作“陈部长”。她的笑容是优雅的,我想,《爱丽丝漫游仙境记》(AliceinWonderland)中那只猫如果看到,一定剽窃她的笑容。
回到台北,已近子夜时分,我站在书架旁,又回到了原始的“陈璧君”。那位陈璧君生在一百年前,死在1959年,她死后十年,这位陈碧君才出生,她们两位除了同名、除了同乡、除了同是优异的女性,萧条异代,其实无一相同。但在我的思绪里,却从下午四点以后,一直把她们联想在一起。在书房里、在汽车里、在餐厅里、在贵宾室里、在演讲时的思绪起伏里,这种联想,都间歇未断。把她们联想在一起,比拟或属不伦,陈璧君已作古,陈碧君却在世;陈璧君平平,陈碧君却可爱;陈璧君死于忧患,陈碧君却生于安乐……她们乍看起来,没有相同的基点,但在历史家、思想家的透视里,在苍茫之间、在生死线外,基点却是一个。陈璧君是中华民国的建国者之一,在波谲云诡的变化中,中华民国对她有了奇特的对待,把她关进牢里。……(编者略)终以七十之年,老死狱中。那一代的革命先行者,为了理想,她之死靡它、甘心殉道;而新一代的陈碧君,她却把青春朝向着新的理想。前后的理想,容有不同,但在两代交织之间,她们的优异与执着,又岂不是一种冥冥中的重叠?陈碧君早生百年,也许正是革命先行者;陈璧君迟生百年,也许正是交大学生。这种重叠,恰像那西方名著《她》(SHE)中的千年女王,一旦法术失灵,她本人由红颜到白发,即在指顾之间。这种玄黄乍变,又岂浅人所能觉察?
如今,书架里的陈璧君,百年孤寂,身陷黑历史中,尘封于过去;而校园里的陈碧君,青春鲜活,身穿白夹克,在胸前红底蓝字的牛津(OXFORD)图案中,开展她的未来。
既伤逝者,行念人也。我庆幸历史不再循环,那令人痛苦的循环啊,使人迷路。1989年12月29日
美丽的大学都有湖,从清华大学的相思湖,到燕京大学的未名湖,都是有名的。中兴大学也一样,并不美丽,但于湖则一。不过,在命名方面,它既不寄于相思,也不晦于未名,而是政治性极强的诉求——以中兴在望,因以为名。
中兴湖的造型以中国地图为蓝本,千分之九百九十七的大陆,配上千分之三的台湾,隔“陆”挖空,各注以水,形成完整的中国。乍看起来,神州不是陆沉而是水没,触目惊心,令悲观者不无沧桑之慨;但是,对乐观者说来,当他站在台湾“陆”峡,左顾右盼,又何尝不起地质学上三叠纪的遐思?遥想那一年代,台湾与大陆根本尚未分割,台湾海峡根本就是陆地,中国早就统一于地理之内。如今,当你站在中兴湖的台湾“陆”峡上,举目虽有河山之异,但异中求同、同中求远,你不妨从悲观转为乐观,发现中国本就是如此。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观之,多少陆沉、多少水没、多少聚散、多少分合,岂不正是亿万年来正常的表相?自地质学看来,天大人小,人世的沧桑,在宇宙的沧桑面前,已经渺小得不算什么,变得“曾不能以一瞬”;但是,宇宙的沧桑却是雄伟的、瑰丽的、多彩的,苏东坡说“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这正是宇宙沧桑的气魄。对比之下,人世沧桑的变局,就显得卑下而猥琐,出将入相、江山易主、百年世事、长安弈棋,实在不值得那么悲观,反倒是宇宙的玄黄乍变,令人终起乐观之想。——在造化眼中,人世虚幻,终归空无;但宇宙不灭,得涤万染。造化弄人,岂不值天帝一哂、如来一笑?哂笑之间,乐观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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