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26)

2025-10-10 评论

这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晏子所说的理由,也就是当时所有的诸侯邦国拒绝孔子的原因。孔子从三十到五十岁的基本状态就是这样,他得到了人们的尊重,但得不到重用。

孔子就这样从而立之年走过不惑之年,终于到达了知天命的时候。所谓知天命,就是知道了上天让他来做什么,他自己一生能够做什么。一个人要明白自己的人生使命是很难的,因为这里交错着“应该做什么”和“能够做什么”这两个互相制约的命题。“应该”的事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自己不“能够”;“能够”的事也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则自知不“应该”。两者交合处,便是“天命”。为此他走了二十年,终于成了一个独立人格的自由人。

费晟:一个人在知道“应该”和“能够”之后就会采取一些果断的行为。孔子其实也做了一段时间的官,在任上也很有魄力。比如杀少正卯那件事,到现在还会引起争议。《荀子》里对这个事的记载说,少正卯“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就是说他心地聪明但是很险僻,行为怪癖却很果敢,言语虚伪但是能说得天花乱坠,对那些不该了解的怪事却记得很广博,做大逆不道的事却有很多人响应,所以不能留下,孔子非杀他不可了。《庄子》里的记载却说少正卯在鲁国与孔子齐名,很有信众,导致孔门三盈三虚,也就是说孔子的弟子多次满员,又多次倾巢而出,去少正卯那边从学去了。把孔子说成是因争学生争不过,产生嫉妒而公报私仇。《庄子》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不过我不是很相信。

余秋雨:那是在他五十岁以后的事了,当时鲁国的政治结构发生了一些变化,孔子开始做官,做了四五年。

他在鲁国做过司法方面的官员大司寇,也代理过国相。看得出来他做官很有能力,也有决断,比如你所说的诛杀少正卯。我赞成你的想法,孔子做这件事不像是挟私报复,因为他一生真诚地嫌弃小人伎俩,倡导君子政治,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一件明显违背自己理念的事。如果那样做,他就不是孔子了。我觉得,孔子为官最出色的表现,是在外交领域。他在当时诸侯邦国的外交事务中有突出的地位,因为各国在名义上还都是周王朝的诸侯国,如果正式场合的行为不符合礼仪,就意味着跟野蛮人一样,是非常丢人的事情。于是在外交场合,大家都需要一个通晓礼仪的人来担任指挥,而这个指挥往往就是孔子。作为一国的代表,却能成为整个外交场合的指挥者,孔子很为鲁国争光。特别是在鲁国和齐国国君的一次聚会上,他多次指出齐国不合礼仪的地方,使齐景公大为恐惧又极为惭愧,于是归还了原先侵占鲁国的一些土地,并且向鲁国道歉。外交方面的成绩,应该是孔子能够在鲁国做到“代理国相”的一个重要理由吧。

我想与大家讨论的是,孔子的直接问政、做官,这对于他的思想完成,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这么一个知识分子,直接地参与政治,正面意义何在,负面意义又何在呢?

裘小玉:我觉得所谓“知识分子”,就是以非官员身份探究国事的一批人。可能中国知识分子入世,就是从孔子开始的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直接出来当官,积极的作用在于可以实践自己的政治主张、政治理想,重新审视自己的学说。负面的意义就是可能会让他们丧失独立性,失去立场。如果知识分子太过清高,不能理解现实,深入政治实践之中,还可能导致文人误国。

余秋雨:我们在运用很多概念的时候,稍稍一碰,就会遇到一般用法和学术用法、西方用法和东方用法、传说用法和当代用法的差别。“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就是这样,越闹越复杂,让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知识分子,能不能谈论知识分子了。我觉得按西方概念,主要是两条脉络,一是德国康德的说法,认为知识分子是“敢于在一切公共场合运用理性”的人;二是一百年前从法国产生的一个概念,认为知识分子是能够对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批判的人。这两条脉络都有道理,但我更偏向康德,因为他主张知识分子是可以靠自己的理性和勇气进入公共空间,改变公共空间,并创造主流意识形态的人。

因此,我们没有资格批评孔子热心从政是对知识分子独立性的自我取消。他行使过独立批评的权利和义务,但没有用,因此他要用局部示范方式来体现他的批评。在中国古代,有些“清流”和“隐士”看似独立却总是在精神观念和治国方略上隔靴搔痒,于事无补,而一旦被统治者重用则大多清谈误国,一败涂地。这些人与孔子相比,差得远了。孔子的政治实践,并没有磨损他的政治理想。而且,他还会为了理想不沉溺于一地,不断行走,使人生充满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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