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69)

2025-10-10 评论

桃花源是无法实现的,因此这不是一种奋斗目标,而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构成了一个精神天国。有人说中国文化缺少一种超世的理想结构,我觉得桃花源就是。

陶渊明正是为了防止人们对桃花源作出过于现实化、地理化、景观化的低俗理解,因此特地安排了一个深刻的结尾。

当渔人离开桃花源的时候,桃花源人请他不要告诉别人。他出来的时候还在路上做了一些记号,结果再回头就找不到了,彻底迷路了。不仅他找不到了,连官府动用力量找,也完全没有结果。这可写得真好。我们的许多小说,即使像《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都缺少好的结尾,而这个结尾却非常漂亮。

刘璇:不但结尾漂亮,整篇文章都特别优美。不是那种华丽的美,很清淡,好像就是随手点染出来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简简单单这么一句,也不堆砌词语,但是感觉全出来了!

余秋雨:中国的超世理想,是由这么干净的文学笔调写出来的,因此不符合西方的学术规范,不被很多学者承认。其实,即使在古代中国,陶渊明也被承认得很晚。陶渊明的作品一直非常寂寞,甚至到了唐代还是这样。唐代已经有人提到他,但那个时代更需要热烈和多情,更需要李白、杜甫、白居易。直到中国历史终于拐入雅致的宋代,大家才开始重新发现陶渊明。最诚挚的发现者是苏东坡,他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你看,苏东坡认为陶渊明超过了李白和杜甫,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见,不由让人一震。苏东坡晚年又说,“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就是说,他不仅佩服他的文字,而且佩服他的气节。从此以后,人们越来越喜爱陶渊明。当然,这和后来的时势变化也有关系。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们会更加思念田园和桃花源。

余秋雨:好多年以前,在巴黎的赛纳河边,我曾经和一个法国的建筑学家有过一次小小的争论。他对中华文化的很多方面都有很高的评价,却认为中国民众的审美水平普遍低下。证据是中国所有的饭馆,装潢都是描龙绘凤、大金大红。“中国城”里的建筑装潢,都色彩泛滥,而且是最艳俗的色彩。他说:“你们都会认为这是传统的民族特色。但是,人类在审美方面有一些基本的共识,这又与人类的视觉和听觉的共性有关。例如,大家都不喜欢噪音。那些艳俗色彩的泛滥,就是视觉噪音,出现在公共场所,你们为什么不抗议?”

这个毛病,我长期以来也痛心疾首,几经呼吁都没有效果。因此,我只能告诉这位法国建筑师,这是我们中国人在近两百年才患上的审美传染病,在古代可不是这样。

我说,早在两千五百年前,全世界各大古文明都还在奠基的时候,只有中华文明的一位智者提出:“五色令人目盲”。我看别的古文明中,没有另一个人表述过这么高明的见解。在这之后,世界上也只有一个民族,敢于用一种单纯的黑墨色为基础,来延绵它的主流视觉艺术,那就是水墨画和书法。书法在视觉艺术中处于至高的地位,却几千年一贯用纯黑色表达自己的全部美丽。

我说,这,只发生在中国。因此,中国人的普遍审美水平,在根子上并不低下。

那位法国建筑学家怔怔地看着我,最后说:“对不起,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历史。但是,希望大家都不要失去这么惊人的审美记忆。”

我想由此开头来表达一种骄傲:书法艺术游动不定的抽象黑线,是中国历史的高贵经纬。谈中国文化,我们要让出一块时间来专门面对它。

王牧笛:书法在中国历史上很重要,它用一种单纯的也是高贵的颜色传承着文化。但是近代以来,尤其是白话文运动和使用简体字以来,书法的重要性丧失了,或者用一句比较流行的话说:自身去价值化。现在很多文人墨客把练习书法当做一件附庸风雅的事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这导致了书法艺术变得很小众,而且也很自恋,它的重要性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王安安: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书法对中国的艺术来说太重要了,甚至是最重要的!全世界可能只有中国能够把文字变成一种这么活泼而深邃的艺术,它甚至影响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它是抽象化的思维,是一种飘逸的、不那么拘谨的、跃动的、有节奏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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