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如果把这首诗读成人们对死亡的无奈,对他人的抱怨,那就错了。它为人类的死亡下了一个最积极的定义,那就是“托体同山阿”。全世界各种各样的死亡定义中,没有一个比得上。
王安安:陶渊明有一个非常显赫的曾祖父,就是陶侃,在东晋的政治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是陶渊明似乎从来没有从陶侃那里得到过什么好处,也不说自己的曾祖父是谁,但是最后他的名声反而比陶侃大。
余秋雨:炫耀自己出身名门,等于是宣布自己没有出息。
炫耀的人可能不知道,就在他炫耀的片刻,人们正在对比他与家世门庭的巨大差距,从心里轻轻摇头,深深叹息。
好,你们五位都说了,我也加入一份。我本人在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曾经受到过陶渊明的“加持”。那是在十八年前,我为了成为一个独立文化人决定辞去一所高等艺术学院院长职务,却阻碍重重。我说服不了学院里的师生和上级领导,已经到了放弃的边缘。但是就在这时,头顶上似乎出现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呼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呼唤,像一声声催促,又像一声声责问,一声声鞭策,终于使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最后在学院接受我辞职的欢送大会上,我特地引用了陶渊明的这首诗。他的这首诗,是我实现一次人生大转折的路标。
陶渊明所说的“田园”,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精神家园”,既是有形的,更是无形的。他本人早年为了家里的生计,做过几次小官,但只要能勉强过日子,他就辞职回家了。我们初一听,他家里有菊花,有东篱,又看得到南山,非常舒适,但应该明白,他必须自己耕种。就像嵇康抡起铁锤打铁一样,亲力亲为。我当时辞职后独自去甘肃高原考察中国文化,“田园”是庞大而不确定的,我在生活上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因此一路上就靠陶渊明和嵇康鼓励自己。
丛治辰:秋雨老师,我觉得陶渊明和嵇康毕竟有一点不同,嵇康的日子过得很好,饭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去打铁。打铁是他的个性。物质生活上,陶渊明好像不能跟嵇康比。可以说耕种是他的个性,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养家糊口过日子。这样一比,好像嵇康比陶渊明显得更浪漫,陶渊明却更不容易。
余秋雨:你说得很对,嵇康再怎么打铁,也是一个贵族知识分子,而陶渊明则选择了远离贵族生活。而且,嵇康和其他魏晋名士都有一点点故意要显摆自己的叛逆姿态,而陶渊明则是完全消失,不让别人追踪。因此,陶渊明更彻底。
细说起来,陶渊明家里人不少,完全靠种田,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最要命的是,回家三年以后,一场大火把他们家烧得干干净净。这下他就陷入深深的贫困之中。四十五岁以后,他的诗文不太讲自己田园生活的潇洒了,更多的是想到老和死。他的一百多首诗里面,有几十处提到老和死,是中国古代诗人当中提到老和死最多的,因此他也成了其中最具有生命意识的一个人。他的生命意识,不像先秦诸子那样空蹈,也不像屈原、嵇康那么奇丽,而是体现为一种平实、恳切的状态,与人人都能接通,因此变得特别浩大。
前两天听季羡林先生说,他毕生的座右铭就是陶渊明的一首诗。我一听便笑了,因为那也是我的人生指南。那首诗只是最朴素的四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陶渊明的朴素,是对一切色彩的洗涤,因此也是中华文明在当时的一种最佳归结。他吸取了儒家的责任感,但放弃了儒家的虚浮礼仪;他更多地靠近道家,又不追求长生不老;他吸收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结果,他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哲学:以自然为本,以自然为美,因循自然,欣赏自然,服从自然,投向自然。他本人,也因自然而净化了自我,领悟了生命。
王安安:季羡林老师和余秋雨老师所喜欢的那四句诗,还有前面说过的“托体同山阿”等,确实从自然哲学通向了生命哲学。顺其自然,别跟天道自然拧着干,心态平和一些。听起来,陶渊明确实是把各种各样的中国学派提炼成了一种人生态度。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最高的提炼居然是朴素和寻常。
余秋雨:陶渊明毕竟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在完成上述有关生命哲学的实验以后,从自己种地的院子里面跳了出来,跳到了桃花源。桃花源是对他实际生存的田园的超越。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田园是陶渊明的“此岸理想”,桃花源则是他的“彼岸理想”。田园很容易被实际生活的艰难所摧毁,因此他要建造一个永恒宁静的世界。这个世界虽然宁静,却对现实世界具有一种批判性,批判改朝换代的历史,批判战乱不断的天地,批判刻意营造的规矩,批判所有违背自然的社会形态。但是,他又把这些批判完成得那么美丽,那么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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