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安:秋雨老师,我在翻阅有关当时的一些书籍时,发现西域和丝绸之路对于文化交融非常重要。你前面说到的云冈石窟,也经常被说到是“凉州风范”,那也是说明与丝绸之路有关吧?
余秋雨:说得一点不错。各个大文明一旦成熟都比较自以为是,若要彼此间保持长时间交流,必须有一个庞大的缓冲地带,即所谓“既隔又通”。太近的邻居,反而处理不好彼此的关系。辽阔的西域,就是几大文明之间的“隔”,而丝绸之路,又是隔中之“通”。
你所说的凉州,大体位于现在的甘肃省西部以武威为中心的黄河西边,正处于丝绸之路上。北魏征服凉州之后,曾把其间的三万户人家俘虏到平城(大同)。当时的凉州处于文明交流的要冲之地,所以这三万户人家中包括着很多学者、建筑学家、艺术家、高僧、翻译,正是这批人造就了云冈石窟。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高僧昙曜,他是几个最重要洞窟的监造者。因此,云冈石窟就出现了最典型的“凉州风范”。
那个时代,很多大迁徙都与战争有关,因此文化交融也往往由俘虏队伍来完成。世界古代文明史都是如此,只可惜,我很少看到描写这种内容的艺术作品。例如,有没有可能出现这样一种形象:一个马其顿士兵和印度土著混血的后裔,从犍陀罗经库车来到凉州,成为名震远近的大雕塑家,又作为俘虏来到了平城,成了云冈石窟的营造师……这一路上,有多少气吞山河的情节、艳情漫漫的故事;沿途所见,又有多少大漠朔风、沙场夕阳。
如果说,我们今天丢失了太多古代的美丽,那么,万万不可再去花心思寻找“四大美女”之类。我们的丢失,要大得多,珍贵得多。如果连这一点也不知道,那这就会成为最后的丢失。
余秋雨:我们在说到云冈石窟时,已经绕不过石窟的内容——佛教。其他一系列重要石窟,也都与佛教有关。佛教在中国的山河间以这么宏大的规模处处呈现,是一个非常重大又非常让人吃惊的文化事件。这是因为,佛教对中国来说完全是一种外来文明,而中国自己的文化浓度已经很高。
请大家想一想,如果佛教所在的印度文明是一种片断存在,那么,它的局部外移也就不奇怪了;反过来,如果佛教要传人的中华文明是一种松软存在,那么,它被外力成片成团地渗入也就不奇怪了。但是,无论是印度文明还是中华文明都早已高度成熟,各自有严整的体系,两者之间的大规模迎送就变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所以,今天我要问大家的问题很艰深:中华文化接纳佛教,是必然的还是偶然的?
王牧笛:我觉得是必然的。首先,在中国文化中,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没有真正的宗教性和信仰力,这就是大缺口。儒家讲圣人,道家讲真人,但都只是在生命范围内兜圈,唯有佛教讲到成佛,跳脱轮回,才具有对生死的超越性。
丛治辰:牧笛讲得这么高深,我倒觉得佛教的门槛很低,即使不识字的老太太也可以说我信佛。但儒家、道家不同,它要求人们有一定的知识素养、文学修养,这是它们难以飞入寻常百姓家、为大众所接受的原因,也是它们给佛教留下的缺口。
裘小玉:我觉得魏晋时社会比较动乱,而法家、儒家关注的主要是官方等级思想,比如当时流行的玄学,就只关注上层社会的士大夫阶层,而佛教比较关心百姓疾苦,他们让人追求来生,追求涅?让普通人产生美好的愿望。
余秋雨:说得不错。佛教比中国的儒家、道家、法家都更关注寻常百姓。我们前面说过,墨家按理也是关注寻常百姓的,但那只是从上面、外面对百姓的保护性关心,而不能让百姓自己获得身心安顿。然而,怎么才能让百姓获得身心安顿呢?这还是要从内容上找原因。而且,我必须提醒大家的是,佛教并不仅仅是一种平民宗教,很多王公贵胄、博学之士也都笃信。可见,它实在是具有中国文化原先缺乏的思想成分。
王湘宁:秋雨老师,我来自新加坡,我们那里除了佛教徒之外,还有许多人信奉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和他们相比,佛教队伍显得比较宽容,没有什么“异教徒”的概念,对“苍生”一团和气,而且佛教艺术很有魅力,佛经里面的许多非常有意思的小故事也很能打动百姓的心。
王安安:中国原始文化里也不乏打动人心的故事啊。但我记得秋雨老师曾经在哪里说过,佛教的特点在于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对人生本身的关注。也正是因为这个,所谓的“至高”和“至低”的目标它都能达到。“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快乐?”这些终极问题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意义,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只有宗教。我不得不说,这正是中国本土文化从未真正面对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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