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必须有一个让精神虚设变成精神成果的“被接受”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是创造的说服力。
创造的说服力是一个艰深的概念。为了说明它,我想引述一位现代画家的话。这位画家叫德西迪里厄斯·奥班恩,澳大利亚人,曾任联合国的视觉艺术委员会主席。他在《艺术的涵义》一书中写道:
有个农民看到一个位绅士的肖像,他仔细地端详后感叹道:“不管他是谁,这张画极像他!”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笑了。可是当我看到伦勃朗作的他的母亲的肖像时,我意识到自己实际上也有同样的感觉,使我慢慢笑不起来了。这两种情况都是被艺术家的说服力深深打动的结果。除了现实的说服力以外,还有一种我所称为的创造的说服力,这和现实很少或没有关系。创造的说服力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外行引进创造的世界。《艺术的涵义》
奥班恩还说,这种创造的说服力与真实的说服力有着本质的区别。对一位创造力勃发的出色画家来说,“当注视着人体或动物的形体时,客观的解剖知识不但没有帮助,反而是对创造力的障碍”。对此,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乃是:“希腊雕塑的全盛期是在公元前5世纪,那时不像后期那样把解剖应用于客观性状,而是应用于实际感觉。”
创造的说服力与我们平日赖仗的教育的说服力、科学的说服力也很不相同。艺术创造靠一种神奇的虚设触及了人们的两重共性:一是所刻画的对象在人们中的共性,二是欣赏者内心的某种共性。这两种共性,来自于人类的共同生态。因此,不管艺术家多么纯粹地孤立,他们都是经由自己的“单房”和小径,在探询人类生态。这种探询的成果不是逻辑结论而是直觉形式。
总之,艺术创造的说服力,是要把培根所说的“人”,通过艺术家个人而抵达人类生态;还要把培根所说的自然,通过原始自然而抵达自觉形式。而这一切,又必须在虚设中实现。
现代社会与古典社会相比产生了更大的不同。社会生活的极大繁荣和极大险恶,使一切创造目的的实现必须通过一番争夺。陆机、刘勰描写过的怡然自得状态当然永远令人神往,但在进入这种状态和离开这种状态前后的艺术创造程序,必须承受艰难的现代选择。现代选择的结果未必只是现代,很可能是某些虚设形式的跨时空展现。
由此,我们可以提出一个新的定义了。
那就是——
艺术,是一种把人类生态变成直觉审美形式的创造。
这便是构成本书内容的经纬。
艺术要通过创造,把人类生态变成直觉审美形式,这件事的格局很大。
人类生态其大无比,直觉形式则具体可感,两者间距离迢迢,要完成中间的创造必须经过一层层严格的选择。选择的结果,人类的生态仍是人类的生态,不因经过选择而缩小;直觉形式仍然是直觉形式,不因经过选择而空洞。此间烦难,可想而知。
有些诗人、画家、音乐家,凭着自己的天赋把此间烦难轻捷消解,这是人类艺术史上的奇迹,常常使我们不得不再一次温习“人心之通天”的至高境界。
但是,我们即将从事的那些篇幅巨大的情节性艺术如戏剧、电影、电视剧,创造过程长,创造工序多,就不能完全依赖奇迹了,而应该对整个创造活动进行解析研判,然后一步步权衡选择。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处处疏漏不得。
黑格尔在《美学》中早就仔细分析过,每一种不同体量的艺术样式在实现理想时会走完全不同的路。黑格尔把不同的艺术样式看成是美在自我实现时的不同生命历程,因此,每一段都是通向永恒之途的一种方式。
篇幅巨大的情节性艺术,首先遇到的,是立意的精神等级问题。没有一定高度的立意,就控制不了很大篇幅。
正是立意的精神等级,决定了这个作品有没有可能成为人类生态的直觉形式,然后获得在人间存在、被人们关注的价值。
要提高精神等级,首先要用苛刻的艺术眼光摆脱种种实用层次的吸引力。
由于情节性艺术的篇幅足以收纳不同层次的内容,因此所谓提高精神等级,也就是确定这个精神等级的主宰地位。
“立意要高古浑厚,有气概,要沉着,忌卑弱浅陋。”(元·杨载:《诗法家数》)在情节性艺术中,要删净“卑弱浅陋”的内容是不可能的,但必须让它们受到“高古浑厚”的统帅。麻烦的问题是,这两者之间的区分十分艰难,“卑弱浅陋”常常被看作“高古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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