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小史(10)

2025-10-10 评论

“有两个到灵堂来了。”祖母说。

“那就去找!”陈妈忿忿地说,“领着最小的两个,志杏和志士,上门去要,我也陪着。”

祖母想了一想,说:“没凭没据,上门要债,他们一尴尬反而会把账全赖了。这样吧,我领着孩子上门去向他们一一讨教卖房事宜。这比较自然,顺便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还债的心思。你就不要去了。”

从第二天开始,祖母就领着两个最小的孩子,在三天之内“讨教”了五个人。结果比祖母想象的还要糟糕:他们谁也没有提到那些账。

一双大人的脚,两双小人的脚,就这样在上海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三天。

很快,原来在英租界戈登路的房子卖掉了,去偿还祖父生前欠下的全部债务。

还债的事,祖母叫十八岁的大儿子和十五岁的二儿子一起去完成。大儿子叫余志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伯伯;二儿子叫余志敬,那就是我的父亲,他后来习惯于“以字代名”,叫余学文。

两兄弟把一沓沓卖房得来的钱用牛皮纸包好后,放在书包里,一家家去还债。很奇怪,好几家都在准备搬家,房间里一片凌乱。搬家最需要用钱,一见有人来还债都高兴地说是“及时雨”。只有最后到一家鸦片烟馆老板家还债时,那个黑黑瘦瘦的老板不说一句话,也并不数钱,只是用手按了按纸包,便翻开账簿,用毛笔画掉了欠债。

兄弟俩正准备离开,忽听得屋子角落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慢慢交走!”

随着声音,一个浓妆艳抹的高挑女子趿着绣花拖鞋从背光处走了出来。她嘴上叼着一支香烟,懒懒地走到兄弟俩跟前后举手把香烟从嘴里取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涂着指甲油。

她问志云:“听你刚才说,这烟债是你父亲欠下的。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志云懒得理她,低头轻轻地说:“他刚过世。”

女人顿了顿,问:“他过世,与鸦片有关吗?”

志云点点头。

女人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终于她又问:“那你们为什么急着来还鸦片债?”

志云不语。弟弟志敬抢着说:“妈妈说了,好债坏债都是债……”

女人又问:“这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

志云想拉住志敬不要说,但志敬还是说出了口:“我们把房子卖了!”

女人又紧接着问:“你们有兄弟姐妹几个?”

志敬说:“七个。”

女人走到桌子跟前,看了黑黑瘦瘦的老板一眼,说:“这事我做主了。”顺手就把那包钱拿起来,塞在志云手上。

志云、志敬大吃一惊,连忙把钱包放回桌上,说:“这不行,这不行……”

女人又一次把钱包塞给志云,说:“回去告诉你们妈妈,我敬佩她这样的女人!”

志云毕竟懂事,拉着志敬向着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阿姨,你退还给我们这笔钱,等于救了我们家。我想请教你家老板的尊姓大名,回去好向妈妈禀报。”

女人笑了,说:“他叫吴聊,一听就是假名。真名我也可以偷偷告诉你,叫吴瑟亚,琴瑟的瑟,亚洲的亚。”

第二天下午,志敬到安定盘路的朱家叩门,开门的是一位小姐。她的容貌,让志敬吃了一惊,连讲话都不利索了。

眼前这个小姐,眉眼间埋藏着浙江山水,而神情又分明被大都市描绘。这对志敬而言,有双重的亲切感。他突然想起,远房堂叔余鸿文曾经说过,他一生所见好女子,以朱家二小姐为最。那位海姐也说过,朱家家境日衰,最大的财富是两个女儿。两个都好看,但论身材,大小姐更胜,而论品级,二小姐更高。

志敬想,眼前的,一定是二小姐了。

“你是余家兄弟吧?”小姐主动开口了,“我爸爸的字写好了,你请进来,坐下喝口茶,我马上去叫爸爸。”

志敬在客厅坐下,小姐就招呼女佣上茶,然后又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我最崇拜你母亲。”

“你认识我妈妈?”志敬奇怪地问。

“不认识,但她的事情我全知道。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卖房还清了丈夫欠下的债,用自己的力量养育那么多孩子,而且都养得那么登样。”

小姐在说“都养得那么登样”的时候,还用手向着志敬比画了一下,使志敬很不好意思。

“你是二小姐吧?”志敬问。

“我是大小姐,二小姐是我妹妹。”她笑着问志敬,“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二小姐更漂亮?”

志敬哪里听过这么爽直的小姐谈吐,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是看你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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