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小史(20)

2025-10-10 评论

他一点儿也不想为难新政权,只是出于商人的本能,决定锁住仓库里的油料和纺织品,等个更好的价钱。他很清楚,上海的多数同行都会这么做。

他没想到,这次与他博弈的,并不是他的上海同行。

他以“囤积居奇,破坏经济秩序”的罪名被起诉,结果判刑入狱,还被没收了绝大部分财产。

那天审判,不在法院,临时设在大众剧场。报纸已经连续预告了几天,因此前来旁听的市民人山人海。姨妈握着丈夫的手木然坐着,感到丈夫的手冰冷,还一直在颤抖。

法官上场,被告也被押出来了。但就在这时,姨妈突然发现丈夫的手不颤抖了。扭头一看,已经昏厥。她侧身一把抱住丈夫,并向法警请求,送去了医院。

一年后,姨妈失去了丈夫。

这就不难想象,姨妈即将到乡下来的消息,会在余、朱两家引起什么样的不安。

祖母天天在北窗口张望的那条新修公路,偶尔会开来一辆烧木柴的长途汽车。离我家最近的汽车站,是一个稻草和竹竿搭成的棚。

这天我妈妈陪着外公很早就在汽车站等了。直到太阳偏西,那辆长途汽车才到。

姨妈搀着她的儿子王益生下了车,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但是,对妈妈、外公来说,眼前这个女人,原来最熟悉的姐姐和女儿,仿佛来自如烟如雾的香色世界,已经有点陌生。

那天我也跟着妈妈去了,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哥王益生。他比我大一岁,穿一身白色的西式童装,脸面也很白,头发整齐,很像我想象中的外国人。我呢,乱乱的头发,土布的衣服,口袋里还鼓鼓囊囊地塞着不少刚从路边捡来的小鹅卵石。姨妈蹲下身来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说:“细细看,眼睛、鼻子、嘴巴,还是个上海孩子。”

妈妈说:“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孩子。”

姨妈住在外公家。外婆事先已经请同村一个本家妇女把房间打扫了,把被褥拆洗了,把能够想得到的一切都整理好了。外婆也是从上海回来才几年,因此很清楚,最大的困难一定是厕所和洗澡。这一点妈妈也想到了,赶到朱家村与外婆一起商量了好半天,终于安排停当。

姨妈很满意。当天实在太累,洗洗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她把表哥益生托交给外婆,说自己要去余家,拜见我的祖母。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不上学。

看到姨妈和妈妈相抱而哭,看到姨妈和祖母关门长谈,我想,应该到外公家去陪表哥益生玩玩。

到了朱家村,我对外婆说:“外婆,我今天不找你,找他。”说着用手指了指益生哥。

益生哥奇怪地问:“找我?什么事?”

我说:“玩。”

“玩什么?到哪里去玩?”他笑着问我。

我说:“带你到山上玩。”

“到山上玩?”益生哥有点惊慌,转眼看着外婆。

外婆立即关照我说:“益生没爬过山,你走得慢一点。也不要太远,到吴石岭就可以了,不要到大庙岭。”

益生哥一路上东问西问,什么都好奇,我就像主人一样一一回答着。终于见到了大山,益生哥停住步子,仰头看了又看,眼中有点害怕,却不讲话。我带着他走过杨家岙的东麓,往南走,往西一拐,就进了山岙。这时,他更是慌张了,但慌张得满眼光彩。

我拉益生哥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休息一会儿。

益生哥坐下后抬头看到了上林湖,立即惊恐地左顾右盼,然后“嗬”了一声。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这地方,我梦里到过。”

“那梦有点怕人。”他说,“也是这样一个山岙,那边也有一角湖,先听到哗哗的水声,有一匹石马从湖水里冒出来了,上面站着一个石头将军,很奇怪,不是骑着,而是站着。石马一出水面,不动,突然一抖,那个石头将军就掉到湖里去了。石头将军一掉下来,石马就变成了活马,朝我飞奔过来。那马到我眼前停住了,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我:‘这是你的家吗?’我没有回答,它转眼就不见了。”

益生哥讲得我毛骨悚然。一阵风吹过来,我们俩都用手抱住了肩。

“回家吧!”我领着益生哥赶紧下山。

姨妈与祖母谈完话出来,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就对妈妈说:“时间还早,你陪我到秋雨的学校去看看吧。”

看学校?妈妈看着姨妈的脸,突然明白了姐姐这次到乡下来的意图。难道,她也可能带着儿子回乡来住?

姨妈看到我小学的陋屋歪墙时大吃一惊。她回头盯着妈妈的眼睛问了两次:“怎么,这就是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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