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小史(21)

2025-10-10 评论

妈妈不知该不该把姨妈领进校门。幸好,校门里正好走出一个跳跳蹦蹦的女孩子,大声地与妈妈打招呼。

妈妈告诉姨妈,这就是我的班主任小何老师。

姨妈细细地打量着小何老师,问:“这么年轻就做了老师,中学刚毕业吧?”

小何老师笑了:“我的小学文凭才刚刚拿到。”

姨妈紧张地看了妈妈一眼。

她已经没有多大兴趣看小学了,妈妈领着她回外公家。路上,姨妈对妈妈说:“看来,你只能在秋雨做家庭作业时多加辅导了。”

“没有家庭作业。”妈妈说,“农民家节省,晚上舍不得点灯,老师也就不布置了。”

“那秋雨晚上做什么?”姨妈问。

“他可忙呢,”妈妈笑着说,“帮全村农民写信、读信、记工分,还要挤出时间到野地里玩。”

“你真想得开。”姨妈说。

姨妈在乡下只住了三天,就带着益生哥回了上海。

刚送走姨妈,妈妈就拿过我的书包,取出几个课本急急地翻了一遍,然后看着我发呆。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也不避我,对祖母说:“我知道在乡下上学没法和上海比,却没想到姐姐看到小学房子和小何老师的时候,那么害怕。被她这么一弄,我也有点害怕了。”

祖母说:“我老头走之前,提起小孩读书的事。后来抗日战争这么多年,我看来看去,大奸大恶都是读书人。到底,还是做人要紧。”

妈妈说:“要不,夜里不叫他写信、记工分了?”

祖母说:“这么小年纪天天帮别人做事,是在修菩萨道。顶多,以后不考中学了,在村里做会计,也可以去教小学。”

我连忙抢着说:“我决定了,长大了放电影。”

“放电影?”妈妈笑着问。

“对,一辈子放黄梅戏电影,天天可以看了。”我说。

我读书早,九岁就小学毕业了。

我没有留在村里做会计,也没有去学放电影。爸爸决定,还是要考中学,而且是考上海的中学。顺便,履行他婚前的承诺,把全家搬回上海。

从农村搬一个家到上海定居,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爸爸忙得焦头烂额。但他觉得其中最烦难的,是我考中学的问题。

姨妈的态度最明确。她对爸爸说:“乡下那个小学我去看过了。秋雨到了上海应该先补习一年,明年与益生一起考中学。我会仔细打听,找一所容易考的学校试试看。”

益生哥虽然比我大,却是按照上海规定的年龄上学的,因此反而比我低一届。

爸爸不太赞成让我先补习一年的做法,但又没有把握,因此急忙写信给安徽的叔叔,要他到上海来与我谈谈,做一个判断。如果今年有希望考,那就要他对我做一些临时的辅导。

叔叔很快就来了。他穿得非常整齐,一见面,双眉微蹙,嘴却笑着,说:“现在辅导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陪你熟悉熟悉上海。”

他本来想带着我去看外滩,但不知怎么脚一拐,走进了他每次来上海时必去的福州路旧书店。

我第一次看到天下竟有那么多书,一排排地垒成了高墙。

叔叔几乎本能地朝《红楼梦》研究的书架走去,但只瞭了一眼就说“我都有了”,便离开,到隔壁柜台,问公元八世纪唐代书法家颜真卿的字帖。他弓下身来在我耳边轻轻说,在所有中国古代文人中,他对这位书法家的品格最敬重。

一位上了年岁的营业员打量了一下叔叔,说:“我们最近收到了他的一部帖子,珂罗版影印的,可能有点贵,是叶家的藏品。”

叶家?那么大的城市,那么多姓叶的,是哪一家?营业员快速而模糊地把一家姓氏当作通用常识随口吐出,可见这座城市是有一些惊人家族的,能把千家万户都罩住了。

叔叔是在上海长大的,但此时此地也没有勇气去追问是哪个叶家。这就是上海。

叔叔出高价买下了那个帖子,颜真卿的《祭侄帖》。然后,他又带着我在一排排书架间转悠。他不断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本书,放在我手上,给我介绍几句。我匆匆翻一下书,傻傻地问几句,又把书交还给他,他随手放回书架。开始时我问得有点害羞,后来胆子大了一点,问了不少。叔叔对每个问题的回答,总是又短又快。

这天回家后叔叔对爸爸说:“他用不着补习了,今年就报考,找一个好一点的中学。”

全家搬回上海后,祖母把陈妈、吴阿姨、海姐这些老姐妹都叫来了,说的全是老话,一会儿擦泪一会儿笑。

海姐告诉祖母,姨妈为了一门心思把益生哥培养成人,不考虑再嫁。但她已经没有稳定收入,只得瞒着亲戚朋友,通过失业者服务公司的介绍,悄悄地做起了一家菜场的营业员。而且她自己要求,专做拂晓时分的早市。那是菜场最辛苦的时段,但对她来说,却可以躲开以前熟悉的一切目光。那些目光看到的她,还是在南京理发店做头,在德大西菜馆用餐,在原先法租界复兴公园的梧桐树下牵着益生哥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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