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者眼前的这部书,已经在我书架上放了整整三十年。这是我最早出版的一部学术著作,曾经轰动一时。长期以来,很多出版社在不断力争再版,我都没有同意。理由只有一条,它实在太厚了,整整六十八万字,一定会把信任我的读者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直企盼能抽出一段较长的时间,由我自己大删一遍。但是,怎么也抽不出这么一段时间。
我说它“曾经轰动一时”,倒是一点也没有夸张。它出版于一九八三年五月,第二年,就获得了“全国戏剧理论著作奖”。这个奖,在当时非常珍贵,因为时间包括整个二十世纪。所以,获奖者中一半人,已经去世。我在《欠君三拜》一文中回忆了当年与章培恒教授一起到北京领奖的情景。当时,不多的几个获奖者,现在只剩下我一人还活在世上了。
我的这部书,初版名为《戏剧理论史稿》,被很多大学作为教材使用,其中包括台湾、香港和新加坡的一些大学。在使用十年之后,一九九二年,又获得国家文化部颁的“全国优秀教材一等奖”。这也不容易,因为那次获一等奖的,全国一共只有两本书。
除了获奖,更让我感动的,是当时文化界对它的欢迎程度。那个时候,中国还找不到复印机,因此不少人就一页页抄写,花几个月时间订成厚厚一本。这样的抄本,我本人至少见过三份。更有戏剧、电影界的同行到处以高价搜购,发生了很多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的故事。那时,全国刚刚开放,上上下下对世界文化有一种饥渴。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已经是遥远的往事。我想,世事匆匆,老书就让它自然枯萎吧。后来,连我自己也就真的忘记了这部书。
没想到,半年前,我的几个学生告诉我,两位当今著名的编剧,先后在网络上说,对他们的专业帮助最大的,居然是这部书。于是,很多网友开始询问和寻找。也有一些问到我这里的,但我三十年来一直只藏下了一本,送出去就没有了。
这就又一次产生了再版的念头。
二
这部书按照历史顺序,通述了全世界各国重要的戏剧学,规模不小。按照今天的阅读习惯,它实在太厚了,必须大删。但是,如果大删,该删哪个国家呢?
比较再三,决定删中国。
这可能会使很多朋友惊讶,但我的理由也很充分,有三条。
第一,要大删,应该删去较多的篇幅。相比之下,哪一个国家的篇幅都不如中国多。原书写到的中国戏剧学,其中代表性的著名人物,就有汤显祖、沈璟、王骥德、李渔、王国维、梅兰芳等等,每人都以专门章节详细论述,篇幅很大。如果把他们一起删除,这本书就会明显地“瘦身”、“轻装”了;
第二,从广大读者和历届学生的反映看,全书让他们比较头痛的,居然是中国部分。理由很奇怪,竟然是“语言不畅”。写到自己国家的事,反倒“不畅”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外国那么多典籍,进入本书已被翻译,而且是翻译成了今天通用的白话汉语。但是,在引用中国古人古语的时候,当然还必须保留原文,而原文是文言文。我在论述这些古文时会做一些解释,但解释毕竟不是翻译。读者中自然也有一些人能够读懂文言文,但两种语文风格挤在一起,一明一晦、一通一奥,文言文显然吃亏了。跟着吃亏的,还有汤显祖、沈璟、王骥德这些老人家。因此,还是不妨请他们暂时离开,且让世界各国的同行们热闹下去吧;
第三,这次删去的中国戏剧学部分,已在我的其他著作中有不少表述,读者不难找到。例如,《中国戏剧史》、《昆曲史述》以及我为《闲情偶寄》写的序言,等等。而且,以后有空,我也可以把这次删去的部分另出一书。
那么,留下的只是对书名的顾虑了:删掉了中国部分,怎么还叫《世界戏剧学(2)》呢?
我的回答是:“世界”一词,有“全称”和“不全称”两义。在中国的大学中,并列着“中国文学”、“世界文学”、“中国历史”、“世界历史”等兄弟专业,其中的“世界”就不包括中国。我们平常所说的“面向未来、面向世界”,这里的“世界”,也是特指中国之外的辽阔空间。因此,这部汇总了古希腊、古罗马、印度、日本、意大利、西班牙、英国、德国、法国、俄国、美国、瑞士、比利时等十余个国家戏剧学精粹的著作,名之为《世界戏剧学(2)》,并无不妥。
三
重新删阅这部书,我被四十年前的自己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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