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代代相袭的日本幕府政治相应称,日本的古典技艺,大多是子孙世代相传,秘而不外,这就是所谓“传统的肉体性”。
有的技艺为了强调承传系列,命之为“道”,如“茶道”、“柔道”、“书道”之类。在“能乐”领域里,宗家、流派也纷杂得很,观阿弥、世阿弥所传承后世的,就是所谓“观世派”,也称“观世流”。
上下承传之间,有的内容,传授面略可广一些,可包括徒弟、剧团在内,有的内容则只能秘传给子孙,而且一代之中,只可传一人。
政治世袭,为的是在斧钺丛中不让统治权力被外姓另族所夺;戏剧承传,为的是在戏剧家社会地位沦微已极的环境里、在风雨莫测的剧坛征战中不让子孙后代丧失谋生的手段。
世阿弥的戏剧学,全是子孙相传的“秘传书”,这就使他的理论带有《诗学》、《诗艺》、《舞论》所没有的色彩。内容真诚而绝无虚饰,表达亲切而不摆架势,是它们明显的特点。
亚里士多德是面对着学生在建造堂皇的理论宫殿;贺拉斯是以一代权威的身份在给虔诚的求教者书写艺术训示;《舞论》的作者是气貌凛然地在制定着戏剧法典;世阿弥则不同,他写书,就像在密室里向儿孙细语面授,而他的子孙们也只能在“雪夜闭门读禁书”那样的气氛中庄严地开卷、默记。
在这里,一切为理论而理论的成分,一切为了论列的漂亮而拼凑论点、论据的做法,都不复存。因为谁也不想贻误或困顿自己的子孙,也不希望子孙们只是得到一些无须秘传的泛泛之论。许多人不爱读高文册典而偏爱搜寻一些立言诚实的家训、尺牍、日记,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世阿弥在他的戏剧论文中不断地、反复地书写着这样的话:
“秘事”是决不能使人知道的,现在为了传给我的子孙,我才将它传授出来。
就我们这种“艺能”来说,此另纸秘传是我家极端重要的事。一代之间,只能传一人。即使我的子孙,如非其才,也不可传授。
千万守秘,千万守秘。
果然传得秘而又秘,竟达五百余年之久。直到一九○八年才由冈田紫男第一次发现世阿弥的十六部秘传书,后又继续发现了一些他的其他遗著,这才使我们在研究东方古典戏剧学的时候,不至于产生一个不小的遗漏。
世阿弥的秘传书中所包含的戏剧学问题非常丰富,但有的是论及能乐的一个细部,如音曲,有的问题虽大,却带有明显的“能乐”这一剧种的特殊局限。
我们在他理论价值最高的《花传书》中择取了几个既有普遍性又有深度的戏剧学问题,介绍如下。
一、相应
作为一个戏剧活动家,世阿弥从无数次演出的实际效果中感受到戏剧艺术必须多方面顾及,缺一不可。他在论述戏剧刻画某些人物应该追求一种叫做“幽玄”的风格时,曾这样说:
由于摹写的角色的性质,本应要求幽玄的余情或风趣之处,作者却将“粗”的词句,或将人所不易理解的晦涩的梵语、汉语写进去,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错误。如果演员按照这样的词句来安排身段动作,那就会产生与幽玄的角色不相称的演技。当然,技艺精湛的演员,懂得词句和角色性格之间的矛盾,会想出各式各样巧妙的办法来弥补,仍可将戏演得天衣无缝。但这应该说是演员的本领,不能据此原谅作者的错误。但从另一面说,作者充分领会了上述道理,脚本写得很好,而演员不用心领会作者的意图,那自然是不应该的。(《花传》第六,三)
“幽玄”的问题我们暂且先搁置一下,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世阿弥对待编剧和演员的关系,考虑得多么周到和公平。他实际上把这种关系归纳了三种情况:第一种,编剧差,演员跟着差;第二种,编剧差,演员好,弥补了编剧;第三种,编剧好,演员差,无以表达于舞台。
他所希望的是第四种情况:大家都不要差。
编剧和演出到底哪一方面更重要?世阿弥首先强调了编剧的根本作用:
编写“能”的脚本,是“能乐”道的生命。(《花传》第六,一)
一切演技都是以它的情节为中心才能产生各式各样的表演形式。(《花传》第六,二)
显然,他是一个内容决定形式论者。他还讨论了组成情节的念、唱(“音曲”)与表演动作之间的顺序,认为应该是念、唱的“音曲”产生行动,而不是以行动来带念、唱的“音曲”:
表现一个剧目的情节的,就是念、唱的词章。所以在“能”里边,音曲(此处不指音乐而指演员念、唱——引者注)是它的“本体”,而动作是它的“现象”。既然如此,由音曲中产生动作,是合乎顺序的,如以动作为根据来进行念、唱,是违背顺序的。一切事物都应按其自然顺序而不应违背自然顺序。因此,最好以念、唱为准绳,然后使动作随之丰富起来。(《花传》第六,二)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