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如此锐利放泼的言辞,把问题的严重性提得那样高,可见塞万提斯对这类现象真有点怒气难平了。
作为一个操笔自如的作家,塞万提斯把自己攻讦对象的荒谬性写得淋漓尽致。确实,写戏而不注意限制,从心所欲而不遵守矩矱,很可能闹出许多荒唐事来。但是,透过塞万提斯的渲染和夸张,人们发现还是维迦的意见和实践更加合理一些。
为了特殊的艺术需要,让某些幕、场、景之间相隔较长的年月,甚至出现由小孩到大人的跳跃,并非荒谬绝伦。
为了适合某些方域移动性较大的戏剧题材,幕与幕之间跨越洲际也未尝不可,其实塞万提斯自己在剧本《幸运的流氓》中就一下子从塞维利亚跨到了墨西哥。
至于写老年人勇猛、小伙子懦弱、仆人满口掉文、小僮儿满腹智谋,更没有什么不好。角色既要与自己的身份相衡称,又需要在特殊的情景中产生令人醒目的变易,这在塞万提斯自己的杰作中也所在多有。
比较有道理的指责是历史时代混杂的错误,但艺术是一个诡谲的海洋,为了取得特殊的喜剧效果,异想天开地让不同时代的人事在同一个舞台上相对照地出现,似乎也可看作一种尝试,只要不是出于对历史顺序严肃性的蔑视,如果说,当时维迦在《清白无玷》等剧本中对不同时代的混杂还只是一种大胆的尝试,那么,从二十世纪以来的戏剧实践来看也就不太稀奇了。
塞万提斯有关这方面的指责,一方面显示了一个大艺术家多方面的严谨性,另一方面也比较明显地体现出他的某些保守性。把维迦一些特殊艺术处理的特殊背景和需要抽去了加以集中嘲弄,在方法上也有失厚道。当然,这里也包含着他所借以发言的那两个小说人物刻画上的需要,不能完全与正式的戏剧论文等量齐观。
除了上述两方面的主要意见之外,塞万提斯还借书中人之口大声呼吁,“剧本已成了买卖的货物”,建议请一位有才有识的人常驻西班牙京城,把京城以及全国各地要上演的剧目预先审查一下,一方面促使剧作家多下功夫,另一方面又可使剧团和演员免除忧虑。这就在批评戏剧商品化的正确前提下,走到了请由官方统制戏剧的错误泥淖之中。
引起读者很大兴趣的,是他还对维迦作出了公开的评价:
戏班子是作家的主顾,演员有什么要求,作家总设法迎合。我们只要看看我国一位大才子所写的数不清的剧本,就知道确是这么回事。他笔下有文采,有风趣;他的曲词非常工致,思想新颖,有许多含意深长的箴言警句,总之,他文字很美、格调很高,所以他名满天下。可是他为了投合演员的喜好,只有几个剧本写得无懈可击,并非个个剧本都好。
孤立地看,这段话中褒多于贬。但是,如果考虑到维迦当时的巨大成功和巨大声誉,考虑到文中一些赞美之词在当时已成了一种难以动摇的社会常识,那么,这段话的主旨显然是贬,褒语只是欲抑先扬。
平心而论,塞万提斯此处对维迦的两点指责,即无原则迎合和剧作质量的不平衡,都有根据,但是由于这段话出之于他与维迦的上述原则分歧之后,而在原则分歧中维迦似乎又比他更正确一点,因此这个评价的客观性也就有了疑问。
针对塞万提斯的责怪,维迦反过来认为塞万提斯“学术教养”太差,很看不起,这也是意气之辞、偏执之见。
无论怎么说,《堂吉诃德》的作者的学术教养是很难怀疑的。在整个人类文化史上,塞万提斯的地位超过维迦;但在戏剧史和戏剧学上,维迦的地位超过塞万提斯。
事实上,塞万提斯在写出《堂吉诃德》上卷之后不久,也就很快与维迦言归于好了。同是人文主义者,同是有成就的大作家,尽管主张不一,仍然可以找到不少共同语言。
早在十四世纪,英国也已经出现了像但丁一样站在中世纪和近代的最初交接之处的伟大作家乔叟。乔叟作品中散发出来的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气息在英国文化思想领域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到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从两个著名的中世纪神学基地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大门中走出了第一批英姿勃勃的人文主义者。与此同时,英国也出现了第一个职业演员剧团。
这类剧团后来越来越多,到处流浪卖艺,演着从中世纪宗教戏剧中派生出来的城市戏剧。在牛津、剑桥等大学的围墙里面,年轻的人文主义者也在演戏,人们称之为学院戏剧。这两种演出,一种与人民有着密切的联系,一种与人文主义的先进思想密不可分,最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相互影响,并导致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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