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书(101)

2025-10-10 评论

同桌只有两位陶艺专家平静地安坐着,人们向我解释,他们来参加聚会是因为过几天也要去中国大陆考察古代陶瓷。我想中止一下倒吸冷气的声音,便把脸转向他们,随口问他们将会去中国的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译员翻不出来,只能请他们写,写在纸条上的字居然是“慈溪—上林湖”!

我无法说明慈溪也是我的家乡,因为这会使刚才还在为余姚喝彩的日本朋友疑惑不解。但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两位陶艺专家:“上林湖,是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去玩水的地方。”两位陶艺专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叠照片,上面照的全是陶瓷的碎片。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当年与小朋友一起从湖底摸起,让它们在湖面上跳跃奔跑的那些碎片!

两位陶艺专家告诉我,据他们所知,上林湖就是名垂史册的越窑所在地。从东汉直至唐、宋,那里曾分布过一百多个窑场,既有官窑又有民窑。国际陶瓷学术界已经称上林湖为举世罕见的露天青瓷博物馆。

我专注而又失神地听着,连点头也忘了。竟然是这样!一个从小留在心底的谜,轻轻地解开于异国他乡。谜底的辉煌,超过我曾经作过的最大胆的想象。

想想从东汉到唐、宋这段漫长的风华年月吧,曹操、唐明皇、武则天的盘盏,王羲之、陶渊明、李白的酒杯,都有可能烧成于上林湖边。家乡细洁的泥土,家乡清澈的湖水,家乡热烈的炭火,曾经铸就过无数哺育民族生命的美丽载体,天天送到那些或是开朗、或是苦涩的嘴边。这,难道就是我从小就想寻找的属于故乡的“大器”吗?

从日本回来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故乡之行。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了的家乡,我不应该继续躲避。今年秋天终于回去了一次,一直陪着我的乡土学者姚业鑫先生要我先去看看河姆渡博物馆,这又结识了博物馆馆长邵九华先生。两位学者用余姚话给我详细介绍了河姆渡的出土文物,那是足够写几篇大文章的,留待以后吧。我在参观中最惊讶的发现是,这儿,七千年前,人们已经在摘食杨梅,在陶甑所盛的香喷喷白米饭上,已经有可能也盖着一层霉干菜!有的学者根据一个陶碗上所刻的野猪图形,判断当时的河姆渡人不仅烧食猪肉,而且极有可能正是由霉干菜烧成。难道故乡的生态模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大致形成?如此说来,七千年过得何其迅速又何其缓慢。

我在河姆渡遗址上慢慢地徘徊,在这块不大的空间里,漫长的时间压缩在泥土层的尺寸之间。我想,文明的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的历史爬剔出来。那么,考古也就是回乡,也就是探家。

我在本文开头说过,探视地面上的家乡往往会有难言的失落,使无数游子欲往而退;那么,探视地底下的家乡就没有那么多心理障碍了,整个儿洋溢着历史的诗情、想象的愉悦。我把这个意思说给了陪着我的两位专家听,但他们说,探视地底下的家乡也不轻松。

我终于约略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我们脚下,当一批批七千年前的陶器、木器、骨器大量出土的时候,考古学者在陶釜和陶罐里发现了煮食人肉的证据,而且,煮食的是婴儿。多么不希望是这样,他们郑重地请来了古人类学家贾兰坡教授,老教授亲自鉴定后做出了肯定的结论。此外,又挖掘出了很多无头的骨架,证明这里盛行过“猎首”的祭奠仪式。当然这一切绝不仅仅发现在河姆渡遗址中,但这儿的发现毕竟说明,使故乡名声大震的悠久文化中,包含着大量无法掩饰的蒙昧和野蛮。

可以为祖先讳,可以为故乡讳,但讳来讳去只是一种虚假的安慰。远古的祖先在地底下大声咆哮,儿孙们,让我真实,让我自在,千万别为我装扮!

于是,远年的荣耀负载出远年的恶浊,精美的陶器贮存着怵目的残忍。我站在这块土地上离祖先如此逼近,似乎伸手便能搀扶他们,但我又立即跳开了,带着恐惧和陌生。

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指出,蒙昧——野蛮——文明这三个段落,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普遍阶梯。文明是对蒙昧和野蛮的摆脱,但是蒙昧和野蛮并不是一回事。蒙昧往往有朴实的外表,野蛮常常有勇敢的假象。从历史眼光来看,野蛮是人们逃开蒙昧的必由阶段,相对于蒙昧是一种进步;但是,野蛮又绝不愿意就范于文明,它会回过身去与蒙昧结盟,一起来对抗文明。

结果,一切文明都会遇到两种对手的围攻:外表朴实的对手和外表勇敢的对手,前者是无知到无可理喻,后者是强蛮到无可理喻。更麻烦的是,这些对手很可能与已有的文明成果混成一体,甚至还会悄悄地潜入人们的心底。这使我们在寻找它们的时候,常常寻找到自己的父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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