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书(102)

2025-10-10 评论

我们的故乡,不管是空间上的故乡还是时间上的故乡,究竟是属于蒙昧、属于野蛮,还是属于文明?我们究竟是从何处出发,走向何处?

我想,即使是家乡的陶瓷器皿也能证明:文明有可能盛载过野蛮,有可能掩埋于蒙昧。文明易碎,文明的碎片有可能被修补,有可能无法修补。

然而,即便是无法修补的碎片,也会保存着高贵的光彩,永久地让人想象。能这样,也就够了。

告别河姆渡遗址后,几乎没有耽搁,便去余姚市中心的龙泉山拜谒重新修复的四位先贤的碑亭。一路上我在想,区区如我,毕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文明光泽的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

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无法奔跑于家乡的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

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那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第二天我就回上海了。

出生的村庄这次没有去,只在余姚城里见了一位远房亲戚:比我小三岁的表舅舅。记得吗,当年我初到上海时在钢琴边与我握手的小男孩,终于由于语言不通而玩不起来;后来阴差阳错,他到余姚来工作了,这次相见我们的语言恰好倒转,我只能说上海话而他则满口乡音。倒转,如此容易。

我就算这样回了一次故乡?不知怎么,疑惑反而加重了。远古沧桑、百世英才,但它属于我吗?我属于它吗?身边多了一部《余姚志》,随手翻开姓氏一栏,发觉我们余姓在余姚人数不多。也查过姓氏渊源,知道余姓的一脉,是秦代名臣由余氏的后裔。但我在学术研究中又发现,更有生命力的余姓一脉,是古羌族,世居凉州,即今天甘肃武威。后来加入了西夏王朝,又曾纳入成吉思汗的队伍,行迹不定。我的祖先,是什么时候泊到浙江余姚的呢?我口口声声说故乡、故乡,究竟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河姆渡、严子陵时代的余姚,越窑鼎盛时期的上林湖,肯定与我无关,我真正的故乡在哪儿呢?

正这么傻想着,列车员站到了我眼前,说我现在坐的是软席,乘坐需要有级别,请我出示级别证明。我没有这种证明,只好出示身份证,列车员说这没用,为了保护软席车厢旅客的安全,请我到硬席车厢去。

车厢里大大小小持有“经理”证明或名片的旅客开始用提防的眼光注视我,我赶紧抱起行李低头逃离。

可是,我车票上的座位号码本来就不在硬席车厢,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把行李放在脚边。

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余姚到上海去时坐火车的情景,也是这条路,也是这个人,但那时是有座位的,行李里装着酒浸杨梅和霉干菜,嘴上嘟哝着余姚话。今天,座位没有了,身份模糊了,乡音丢失了,行李里也没有土产了,哐啷哐啷地又在这条路上走一趟。

从一个没有自己家的家乡,到一个有自己家的异乡。离别家乡,恰恰是为了回家。人生的旅行,怎么会变得如此怪诞?

火车外面,陆游、徐渭的家乡过去了,鲁迅、周作人的家乡过去了,郁达夫、茅盾的家乡过去了,丰子恺、徐志摩的家乡过去了……

他们中有好多人,最终都没有回来。有几个,走得很远,不知所终。

车窗外的云彩暗了,时已薄暮。淅淅沥沥,好像下起雨来了。

我去上京龙泉府遗址的次数很多。原因是,我历史研究的重点之一,是北方少数民族的起落更迭。

我首先看到的是外城的城墙墙基,那是两米多高的夯土基座,宽达十来米,像一道天然生成的大堤坝,绵延到远处。

这个基座上面,原本应有一方方巨大的砖石砌成的雄伟高墙。可惜这儿不是吴哥窟所藏身的原始森林,而是敞亮开阔的东北平原,一座废弃的城市很难保存住一点什么,能用人力拿得走的一切都被人们拿走了。一代又一代,角角落落都被搜寻得干干净净,连清代流放者看到的大石也不见了,就剩下这一道泥土夯成的基座,生着草,长着树,静静地待着。

再往里走,看到了同样是拿不走的城门台基和柱础。昔日都城的规模,已影影绰绰地可以想见。

从遗址看,上京龙泉府由外城、内城、宫城三重环套组成,外城周长三十余里。全城由一条贯通南北的宽阔大道分成东西两区,又用十余条主要街道分隔成许多方块区域,果然是长安城的格局和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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