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随着古代的结束而结束,第二类却可以延伸到现代。西域发现的文物,大多属于第二类。它们像古代智者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数学公式,证明着几个大空间之间的必然联系,以及把这种必然联系打通的实际可能。因此,就在这些西域考古大发现之后,历史学家威尔斯作出判断:“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明白,塔里木河流域比约旦河流域和莱茵河流域更为重要。”
正是这种判断,使得喀什城里那队哥萨克骑兵和那面英国国旗更加抖擞起来。两国的领事,都会殷勤地接待那些考古学家,希望他们为帝国的现代野心提供更多的古代理由。但是,从种种记录来看,那些考古学家对于两位领事除了感谢之外并不抱有太多的尊敬。他们毕竟深谙历史,比眼前披着外交套装的情报政客更知道轻重。第二天他们又来到了沙漠深处,只要见到一点点古代的痕迹就会急速地跪下双腿,用双手轻轻地扒挖,细细地拂拭。很久很久,还跪在那里。
如果仅仅从动作上看,考古学家,是在代表现代人跪身谢恩。
无言的大地,有多少地方值得我们跪身,又有多少地方需要我们谢恩。
想到这里,我决定给上海援疆团队作一次演讲。我在演讲中叙述了喀什在中华历史和中亚历史中的独特地位,然后说:“即便从学术的立场,我也要深深感谢大家为新疆所做的一切。但是,在整个过程中,我们不能老是想着上海在支援新疆。请记住,当西域和喀什让世界文明血脉畅通的年代,上海还是海边荒滩。也就是说,没有西域和喀什,就没有今天的中国、今天的亚洲、今天的世界。当然,更不会有今天的上海。”
由此联想到,五一二汶川大地震后我到重灾区都江堰捐建三个学生图书馆,去的次数很多,有一次被上海前去救援的志愿者们发现了,要我为他们作演讲,我也说了类似的话。在那个挥汗如雨的大工棚里我说:“都江堰两千多年来灌溉的,远不止是川西平原。我曾写文章证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受到过它的滋养。现在,滋养百代的老祖宗突然受惊,我们赶过来侍奉梳洗,哪里说得上援助?”
中华文明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保持着生生不息的循环记忆。在中国人的心中,哪一条古代的大路都不会成为彻底的荒路,哪一种古代的灿烂都不会熄灭得无影无踪。正是时间和空间的大幅度回馈、反刍和互济,使这个文明成为人类所有古文明中未曾中断和湮灭的唯一者。更何况,我们前面说了,西域和喀什的大地上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数学公式,永恒地证明着通向不同空间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因此,今天在那里的种种努力,不完全是为了古代,更是为了未来。
时代已经开始证明,亚洲不会像前两个世纪那么喑哑。亚洲腹地的风景,也将重新向世人展开。
在中华文明的诸多“老祖宗”中,在形态和气度上最让人震撼的,是西域,包括喀什。
这个说法也许会使别的“老祖宗”侧目,那实在对不起了,但我实在不是随口赞誉。请想一想,天山、昆仑山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几宗真正的天下巨构,只须窥得其中任何一角,就足以让世人凝神屏息。但在这里,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交接在一起、呼应在一起,这会是什么景象?
一连串无可超越的绝境,一重重无与伦比的壮美,一系列无以复制的伟大,包围着你,征服着你,粉碎着你,又收纳着你。你失去了,好不容易重新找回,却是另一个你。
在天山、昆仑山面前,其他“老祖宗”所背靠的三山五岳,就有点像盆景了。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面前,其他“老祖宗”所吟咏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有点太孩子气了。
到喀什,不能按照内地休闲的习惯,选择那些人群密集的旅游景点。应该选择的,是乔戈里峰、慕士塔格冰川和奥依塔克冰川、红其拉甫口岸、亚克艾日克烽火台,以及散布处处的千年胡杨林和夕阳下的沙漠。我和妻子则非常着迷莎车的《十二木卡姆》,每次都听得情醉神驰。难怪躲得那么僻远的它,早已被堂皇地列入世界非物质遗产名录。它让我联想到,在隋唐年间轰动长安的疏勒乐和龟兹乐。不错,在中国古代最伟大王朝的雄伟和声中,占据极高引领地位的,大多是西域乐舞。
由此想到,在喀什之外,新疆还有不少西域名胜值得一再拜访,例如龟兹(现在的库车)、于阗(现在的和田)、高昌、交河等地。有足够体力的,还可以狠狠心去一下楼兰、米兰、尼雅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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