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尔羌河畔,一位本地官员已经摆好了毛笔和宣纸,要我题写几个字,准备刻在山壁上。我问他写哪几个字,他说——
天路零公里,
昆仑第一城。
我说:“你们这儿,随口一说就气势非凡。”
写完,我的目光越过灿如火阵的胡杨林,再越过层层叠叠的绕山云,远眺昆仑山上的天路。那条天路,通向西藏阿里地区。突然发现,在连绵的雪峰之上,竟然冒出缕缕白烟,飘向蓝天。难道,那里还有人间的生活?
“那么高的云层之上,怎么会有白烟?”我问。
主人说,那不是白烟,而是高天风流吹起了山顶积雪。
原来如此。但转念一想,我刚刚的疑惑,历代旅行者也一定产生过。他们猜测着,判断着,时不时低头看路,又时不时抬起头来。没有人烟的地方何来人烟?他们多半找不到人询问,带着疑惑离开,然后又回头,看了又看。
那么,这神奇的“白烟”,也就成了一面面逗引远方客人的白色旗幡。他们这些大勇者的千古之魂,一定搁置不下这稀世雪峰,一直在周围飘游,因而也会找到答案。
想到这里我笑了,心想汤因比先生向往西域的来世之魂,现在一定已经顺着这白色旗幡找到归宿,乐滋滋地安顿了下来。
二○一一年夏日
一
一位算不清年岁的老祖宗,没有成为挂在墙上的画像,没有成为印在书里的教言,而是直到今天还在给后代挑水、送饭,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一匹秦始皇时代的骏马,没有成为泥土间的化石,没有成为古墓里的雕塑,而是直到今天还踯躅在家园四周的高坡上,守护着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警惕着每一个盛暑和严冬,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这是神话,或是童话,当然无法相信。但是,由此出现了极其相似的第三个问题——
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没有成为西风残照下的废墟,没有成为考古学家们苦思冥想的难题,而是直到今天还一直执掌着亿万人的生计,并且注定已经成为一个永久性的工程,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仍然无法相信,但它真的出现了。
它就是都江堰。
这是一个不大的工程,但我认为,把它放在全人类文明奇迹的第一线,也毫无愧色。
世人皆知万里长城,其实细细想来,它比万里长城更激动人心。万里长城当然也非常伟大,展现了一个民族令人震惊的意志力。但是,万里长城的实际功能历来并不太大,而且早已废弛。都江堰则不同,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中华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有了它,才有历代贤臣良将的安顿和向往,才有唐宋诗人出川入川的千古华章。说得近一点,有了它,抗日战争时的中国才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后方。
它细细深润,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万里长城短。或者说,它在地面和地底下,筑造了另一座万里长城。而一查履历,那座名声显赫的万里长城还是它的后辈。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观价值;只是要去青城山玩,要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县下车,心绪懒懒的,脚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转八弯,从简朴的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愈显清朗,也没有谁指路,只是本能地向更滋润、更清朗的去处去。
忽然,天地间开始有些异常,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还不太响却一定是非常响的声音,充斥周际。如地震前兆,如海啸将临,如山崩即至,浑身骤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紧张得急于趋附。
不知是自己走去的还是被它吸去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站在伏龙观前——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
即便是站在海边礁石上,也没有像这里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汇,聚汇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要说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生命。
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奔着奔着,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的一下裁割为二,直蹿出去,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立即乖乖地转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者的指令来一番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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