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书(80)

2025-10-10 评论

即便是受到全国厌弃的那份自傲气,也只是上海人对于自己生态和心态的盲目守卫,傲得琐琐碎碎、不成气派。真正的强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无恐的精神力量使他们变得大方而豁达,不会只在生活方式、言谈举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总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结构尽管不失精巧,却缺少一个沸沸扬扬的生命热源。于是,这个城市失去了烫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荡的勃发。

可惜,讥刺上海人的锋芒,常常来自更落后的规范:说上海人各行其是、离经叛道;要上海人重返驯顺、重归一统。对此,胸襟中贮满了海风的上海人倒是有点固执,并不整个儿翻然悔悟。

暂时宁肯这样,不要匆忙趋附。困惑迷惘一阵子,说不定不久就会站出像模像样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结构的合理走向,应该是更自由、更强健、更热烈、更宏伟。它的依凭点是大海、世界、未来。这种人格结构的群体性体现,在中国其他城市还都没有出现过。

如果永远只有一个拥挤的职员市场,永远只是一个“新一代华侨”的培养地,那么,在未来的世界版图上,这个城市将黯然隐退。历史,从来不给附庸以地位。

失落了上海的中国,也就失落了一个时代。失落上海文明,是全民族的悲哀。

秋雨注:此文发表在二十年前。当时上海的改革开放还没有正式起步,上海人备受全国厌弃,连自己也失去了自信。因此,我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了上海人的历史地位和心理品性,从文化上对他们进行了全方位的鼓励,又指出了他们的致命弱点。文章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在此我要深深感谢上海市民。我对他们的严厉批评居然没有引起任何反感,这在中国各地“地域性敏感”越来越强烈的情况下,极不容易。

上海的松江地区有一个广富林文化遗址,这是很多人不知道的。前不久有一次考古现场的电视直播,我与指挥这次发掘的考古学家宋健先生、上海博物馆馆长陈燮君先生一起,接受了即时采访。

上海的历史一般被说成是七百年。那是指公元一二九二年,元朝设立了上海县。

这是行政地理学上的概念。按照这个概念往前推,上海地区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便是介乎吴、越之间的征战之地,西汉时代属海盐县,唐宋时代属华亭县。这是上海的“前史”。

但是,如果我们的目光从行政地理学拓展到人类生态学,那么,上海地区的“前史”就更早了。在被官方划来划去之前,这一带早有祖先活动的踪迹。广富林文化遗址,可以确定已有四千年历史,这就一下子把我们的时间概念拉长了。

上海这座充分近代化的城市,居然出现了这么悠远的历史背景,就像车水马龙的街市后面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山影,把人吓了一跳。这里有一种神秘的时间呼应,一定会让大艺术家们深深沉思。

但是,我们不能匆忙地把广富林遗址与现代上海直接相连。

我在传媒上已经看到不少这样的宣传。有的报刊甚至硬把考古发现中的点点滴滴说成是“上海特性”,与今天上海的发展扯在一起,真是牵强附会。

其实,广富林和今天的上海,连“远亲”都说不上。

严格说来,广富林遗址为新石器时代长江下游的人类生态,提供了一个新的佐证。它的文化意义要宏大得多,开阔得多。

中国进入新石器时代,大概在八、九千年之前。中国现代考古学产生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新石器时代的了解,更多地集中在黄河流域,例如陕西、河南一带的仰韶文化,甘肃的马家窑文化,山东的大汶口文化,以及衍伸于陕西、河南、山东的龙山文化。

为此,大家一直喜欢把黄河说成是中华文化的“母亲河”。这是对的,但并非唯一。

长江下游新石器时代文化的系统发现,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其中良渚文化倒是早在三十年代就发现了,但当时只认为是龙山文化的别支,到五十年代才定名为良渚文化。

现在我们有信心说,在整个新石器时代,长江下游的文化遗址不仅丰富,而且已经可以完整地构成代代相续的系统。

据我本人的现场考察,最早的应该是我家乡余姚的田螺山文化遗址和河姆渡文化遗址。河姆渡文化遗址比较有名,开始于七千年前;田螺山文化遗址在河姆渡东边,是近几年发掘的,比河姆渡文化遗址还早了一千年左右,大约八千年吧。

与河姆渡文化差不多时间,或稍后,浙江嘉兴一带又出现了马家浜文化。也有人认为,马家浜文化就来自于河姆渡文化,渡了一条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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