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千年,马家浜文化发展为崧泽文化。那就直接出现在上海地区了,中心遗址就在现在的青浦区。时间,大约在六千年到五千五百年前之间。
崧泽文化终于又发展成了赫赫有名的良渚文化。良渚文化的中心遗址,在浙江杭州的余杭,时间从五千五百年前开始。正好与崧泽文化相接,延续到四千四百年前。
请看,从八千年前开始,几乎每一千年都有一种重要的文化出现,直到四千年前。长江下游的文化生态链,堪称完好。
良渚文化的遗址,我曾重点考察。
我一直认为,这是整个中国新石器时代最华贵生态的集中展现。除了精致的陶器和丝麻织物外,让现代人眼睛一亮的是各种精美的玉器。那些玉琮、玉璧,从造型设计到磨制雕刻技术,都达到了极高的审美等级。
由此可知,良渚社会中的上层贵族已经过着十分奢华的日子,而社会等级的划分也更明显了。这是良渚文化与它的母体崧泽文化的一个重大差别。
更重要的是,良渚文化证明,作为原始文化的核心“生活方式”,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转变成“精神价值”,而“精神价值”的外显方式和确认方式,是审美。
那种灵动和饱满,那种柔雅和力度,那种平衡和端庄,那种精巧和大气,直到几千年后的今天看来,仍是无法超越的经典。在现实生活中,似乎什么都超越了,唯独审美无法超越。这说明,文化中高层的“精神价值”和相应的审美型态一旦出现,有可能比即时的世俗“生活方式”更稳定、更不朽。
这种感觉,我在河南安阳面对商代的青铜器、玉器的时候也产生过,而且更加强烈。因为那儿是皇家聚集,更出气象。
其实,据我所知,良渚文化的奢华在长江下游的新石器时代也不是绝无仅有。例如安徽巢湖地区凌家滩文化中的水晶、玛瑙、玉器制品就都很精致。有的学者认为,为了寻求玉矿资源,这种奢华风尚从巢湖地区转移到太湖地区。良渚,以及早一点的崧泽,都属于“环太湖地区”。
但是,历史不知为何又一次出现了“黑屏期”。如此美轮美奂的良渚文化却突然崩溃了,崩溃得无影无踪。崩溃的时间,大约在四千四百年前。
在良渚文化以后,长江下游似乎进入到了一个空白时代。原来从田螺山、河姆渡、马家浜、崧泽到良渚的几千年传代系列,戛然而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
在文化史上,这是一种让人惊心动魄、屏息凝神、又哑口无言的“不知道”。
文化啊文化,你为什么来得那么完整、那么有序,又消失得那么突然?
而且,如此“来无踪去无影”的,不仅仅是远古文化。
一九五八年,上海松江农民在广富林村挖河的时候,发现一些古物。一九六一年正式进行考古发掘,被认定为良渚文化的延续。这就是说,良渚文化在崩溃之后,有一脉小小的遗留,落到了松江。
一个重大文化的依稀余音,一种在沉重的“不知道”之后的一点点“知道”,当然引人关注。
新世纪开始以来,又一次考古发掘在松江广富林地区开始。
这次考古发掘规模很大,初步结果发现,除了良渚文化的遗留,更多地看到了黄河流域龙山文化的遗迹。有一些陶器,应该来自于河南、山东、安徽的交界地带。因此,广富林遗址也就不仅仅是良渚文化的余脉了,而成了一种融合了其他文化的独立文化。
要分析广富林文化的性质,我们还是要从良渚文化崩溃的原因上来开始推测。
我对于良渚文化崩溃的原因,大致有三种估计。
第一种估计,是生态原因。
邻近大海的长江下游,几千年前的洪涝灾害很容易摧毁人类还很脆弱的基本生态。从河姆渡文化开始,这一带以稻作生产为主。洪涝灾害极有可能引发海水倒灌(后来钱塘江的海堤就是为了阻止海水频频倒灌而建造的)。在良渚文化时代,人们还无法对付海水倒灌所造成的颗粒无收,只得四处逃命。在九死一生之中,也可能有一部分凭借着简单的木舟,去了远方。生存的机会虽然不大,但也不能排斥有一丝可能。遗址墓葬中可提取的DNA,说不定能在今后的研究中追寻出惊人的线索。
如果将来哪一年,在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找到了良渚文化的基因留存,大家也不必奇怪。
说到生态灾难,我们不能不注意海滩边一种人类与自然纠缠的悲剧式建筑。
广富林文化遗址最显眼的,是干栏式建筑群的遗迹。干栏式建筑,我们从河姆渡文化遗迹中就能看到。这种建筑把住房筑于一排排木桩和竹桩之上,一般目的是为了防潮,防禽兽蛇虫,而重要目的是为了防另一种“潮”,那就是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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