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挲大地(18)

2025-10-10 评论

漫步在苏州的小巷中是一种奇怪的经验:一排排鹅卵石,一级级台阶,一座座门庭。门都关闭着,让你去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很早以前的主人。想得再奇也不要紧,两千多年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如今的曲园,辟有一间茶室。巷子太深,门庭太小,来人不多。茶客都上了年纪,皆操吴侬软语,远远听去,似乎正在说俞樾和章太炎,有所争执,又继以笑声。

未几,老人们起身了,他们在门口拱手作揖,转过身去,消失在狭窄的小巷里。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依然是光光的鹅卵石,依然是座座关闭的门庭。

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哪个门庭突然打开,拥出来几个人:若是吴门墨客,我会感到有些悲凉,若是时髦青年,我会觉得有些惶恐。

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等着看吧。两千多年的小巷给了我们一个暗示,那就是:不管看到什么,都应该达观。是的,达观,能够笑纳一切的达观。

点评一:

在作者笔下,苏州水性、柔媚、安静,宛如一好女子,成为文人休憩的港湾——中国文化的后院。轻盈飘逸,令人神往。写其阳刚一面时,作者用了“坚挺”一词;这个表示男性力量的用语,似乎太过唐突?一个好女子,她本身就具备勇气与血性,无须借助男性来炫示。

(老愚)

点评二:

本文勾勒出千年苏州的双重面影:柔媚和激越。这是一座古城复杂的文化生成力。(马策)

点评三:

苏州是“白发飘飘的长者”,试问世界上有哪一个城市能繁华两千多年?巴格达吗?罗马城吗?作者起笔,充满了对民族文化能香缭火旺的自豪感。但作者写作此文立意并不在此,我以其写作目的在于揭示出古老的苏州所拥有的古老特质。苏州,她兼容,她包含,她侠骨柔肠,正是这些特质,让她千百年来在历史风云中昌荣不断。全文笔墨飞洒,张弛有度,从容而苍凉。(廖国清)

顺长江而下,三峡的起点是白帝城。这个头开得真漂亮。

对稍有文化的中国人来说,知道三峡也大多以白帝城开头的。李白那首名诗,在小学课本里就能读到。

我首读此诗时不到十岁,上来第一句就有误解。“朝辞白帝彩云间”,“白帝”当然是一个人,李白一大清早与他告别。这位帝王着一身缟白的银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

他既然穿着白衣,年龄就不会很大。高个,瘦削,神情忧郁而安详。清晨的寒风舞弄着他的飘飘衣带,绚丽的朝霞烧红了天际,与他的银袍相互辉映,让人满眼都是光色流荡。

他没有随从和侍卫,独个儿起了一个大早。诗人远行的小船即将解缆,他还在握着手细细叮咛。

他的声音也像纯银一般,在这寂寞的山河间飘荡回响。但他的话语很难听得清楚,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就住在山头的小城里,管辖着这里的丛山和碧江。

多少年后,我早已知道童年时的误解是多么可笑,但当我真的坐船经过白帝城的时候,依然虔诚地抬着头,寻找着银袍与彩霞。船上的广播员正在吟诵着这首诗,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录音。猛地,山水、历史、童年的臆想、美丽的潜藏,涌成一团,把人震呆。

《白帝托孤》是京剧,说的是战败的刘备退到白帝城郁闷而死,把儿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给诸葛亮。抑扬有致的声腔飘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弥漫着一种失败的苍凉。

我想,白帝城本来就熔铸着两种声音、两番神貌:李白与刘备,诗情与战火,天真与沉郁。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在它脚下,是为这两个主题日夜争辩着的滔滔江流。

华夏河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场,也可以是诗来歌往的乐土。可怜的白帝城多么劳累,清晨刚刚送走了李白们的轻舟,夜晚还得迎接刘备们的马蹄。只是时间一长,这片山河对诗人们的庇佑力日渐减弱,他们的船楫时时搁浅,他们的衣带经常熏焦,他们由高迈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无声。

中国,还留下几个诗人?

幸好还留存了一些诗句,留存了一些记忆。幸好还有那么多的中国人记得,有那么一个早晨,有那么一位诗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

他刚刚摆脱了一项政治麻烦,精神恢复了平静。他没有任何权势,也没有任何随从。如此平凡而寒碜的出行,却被记住千年,而且还要被记下去,直至地老天荒。这里透露了一个民族的饥渴:他们本来应该拥有更多这样平静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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