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挲大地(19)

2025-10-10 评论

在李白的时代,有很多诗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他们的身上并不带有政务和商情,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与大地结亲,写出一行行毫无实用价值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把这种行端很当做一件正事,为之而不怕风餐露宿、长途苦旅。

结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将军,而是这些诗人。余光中《寻李白》诗云: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盛唐时代的诗人,既喜欢四川的风土文物,又向往下游的开阔文明,长江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决心就解缆问桨。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

他们知道,长江行途的最险处无疑是三峡,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诗的河床。

一到白帝城,他们振一振精神,准备着一次生命对自然的强力冲撞,在冲撞中捡拾诗句。

只能请那些蜷缩在黄卷青灯间搔首苦吟的人们不要写诗了,那模样本不属于诗人。诗人在三峡的木船上,刚刚告别白帝城。

告别白帝城,便进入了长约二百公里的三峡。在水路上,二百公里可不算一个短距离。但是,你绝不会觉得造物主在做过于冗长的文章。这里所会聚的力度和美色,即便铺排开去两千公里,也不会让人厌倦。

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每一个峡谷都浓缩得密密层层,再缓慢的行速也无法将它们化解开来。连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在这里也挤挨不上。对此,一千五百年前的郦道元说得最好: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水经注》)

他还用最省俭的字句刻画过三峡春冬之际的“清荣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涧肃”,使后人再难调动描述的词汇。

过三峡本是寻找不到词汇的。只能老老实实,让飕飕阴风吹着,让滔滔江流溅着,让迷乱的眼睛呆着,让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哑着。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说,让生命重重实实地受一次惊吓。千万别从惊吓中醒过神来,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三峡。

僵寂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些“依哦”声,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

神女在连峰间侧身而立,给惊吓住了的人类带来了一点宽慰。好像上苍在铺排这个仪式时突然想到,要让蠕动于山川间的人类占据一角观礼。被选上的当然是女性,正当妙龄,风姿绰约——人类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们。

人们在她身上倾注了最瑰丽的传说,好像下决心让她汲足世间的至美,好与自然精灵们争胜。说她帮助大禹治过水,说她夜夜与楚襄王幽会,说她在行走时有环佩鸣响,说她云雨归来时浑身异香。但是,传说归传说,她毕竟只是巨石一柱、险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对人类的一个幽默安慰。

又是诗人首先看破。几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无数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泪。她终于走向船舱,写下了这些诗行: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船外,王昭君的家乡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激流把这位女子的心扉冲开了,顾盼生风,绝世艳丽,却甘心远嫁草原。她为中国历史疏通了一条像三峡一般的险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奇峰交给他一副傲骨,这位诗人问天索地,最终投身汨罗江,一时把那里的江水,也搅成了三峡的波涛。

看来,从三峡出发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比较怪异,都有可能卷起一点旋涡,发起一些冲撞。他们如果具有叛逆性,也会叛逆得无比瑰丽。

由此可见,最终还是人——这些在形体上渺小得完全不能与奇丽山川相提并论的人,使三峡获得了精神和灵魂。

后辈子孙能够平静地穿越三峡,是一种莫大的奢侈。但遗憾的是,常常奢侈得过于麻木,不知感恩。我只知道,明天一早,我们这艘满载旅客的航船,会又一次鸣响结束夜船的汽笛,悄然驶进朝霞,抵达一个码头。然后,再缓缓起航。没有告别,没有激动,没有吟唱。

点评一:

作者多情,一汪水变做一行诗。自然山水经由作者妙笔点化,一点一滴落在纸上,凑成诗句。灵性三峡孕育出无数精魂,由于他们的存在,亦幻亦真的巫山云雨,寄住在每个人心中,成为一种久远的文化滋润。(老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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