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上海文明的早期代表者,在物质意义上,是十三世纪的纺织改革家黄道婆;在精神意义上,是十七世纪的官员科学家徐光启。黄道婆使上海成为一个以纺织业为中心的商贸重镇,而徐光启则以惊人的好学和包容游走在科学、国学、朝廷、外邦之间,为后代上海人的正面品质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生命组合体。你看,他那么认真地向欧洲传教士们学习了西方的数学、天文学、测量学、水利学,自己参与翻译,还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朝廷的官也越做越大,当上了礼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与此同时,他居然还一丝不苟地编写了中国农业科学的集大成之作《农政全书》和天文历法的鼎新奠基之作《崇祯历书》。他去世时,朝廷深深哀悼、追封加谥,而他的墓前又有教会立的拉丁文碑文。这么一个贯通中西、左右逢源的大人物,在日常饮食起居上又非常节俭,未曾有过中国官场习惯的铺张浪费。
他提供了一种历史可能。那就是,中华文化在十七、十八、十九世纪遇到的最大考验是如何对待西方文明,而徐光启以自己的示范表明,如果两方面都采取明智态度,就有机会避开大规模的恶性冲突。
可惜历史走向了另一条路。但是,就在恶性冲突之后,西方列强在上海发现了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族会聚地,叫徐家汇。当初徐光启的示范没有被历史接纳,却被血缘遗传了。西方人对此深感惊喜,于是,徐家汇很快成了传播西方宗教、科学、教学的中心,在上海近代化过程中起到了巨大作用。遗传,又变成了历史。
徐光启的第十六代孙是个军人,他有一个外孙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国现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亲。倪桂珍远远地继承了先祖的遗风,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尤其擅长数学。她所哺育的几个儿女对中国社会的巨大影响,可以看做徐光启发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很久失去自信的上海人偶尔在广播电视里听到宋庆龄、宋美龄女士讲话,居然是一口地道的上海口音,感到很不习惯。因为多年来上海的“官话”,主要是山东口音和四川口音。一个上海人只要做到了副科长,憋出来的一定已经不是上海话。
由宋庆龄、宋美龄女士的口音作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徐光启与利玛窦等传教士商议各种文化事项时,操的也是上海口音。
三
对于一个封闭而自是的中国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为道。我们有两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粮仓,小小的上海缴不了多少稻米;我们有三山五岳安驻自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连一个稍稍像样的峰峦都找不到,我们有纵横九州的宽阔官道,绕到上海还要兜点远路;我们有许多延续千年的著名古城,上海连个县的资格都年纪太轻……
但是,对于一个具有国际眼光的人而言,上海面对太平洋,背靠万里长江,可谓吞吐万汇,气势不凡。
直到十九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职员黎逊向政府投送了一份报告书,申述上海对新世界版图的重要性,上海便成为《南京条约》中开放通商的五口之一。一八四二年,英国军舰打开了上海。从此,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上海出现了好几个面积不小的租界,西方文明挟带着恶浊一起席卷进来,破败的中国也把越来越多的赌注投入其间。
徐光启的后代既有心理准备,又惊慌失措地一下子陷入了这种闹腾之中。一方面,殖民者、冒险家、暴发户、流氓、地痞、妓女、帮会一起涌现;另一方面,大学、医院、邮局、银行、电车、学者、诗人、科学家也汇集其间。黄浦江汽笛声声,霓虹灯夜夜闪烁,西装革履与长袍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语与欧美语言交相斑驳,你来我往,此胜彼败,以最迅捷的频率日夜更替。这里是一个新兴的怪异社会,但严格说来,这里更是一个进出要道,多种激流在这里撞合、喧哗,卷成巨澜。
但是,一代上海人,就在这种悖论中跌跌绊绊地成长起来了。
首先是遇到一个个案件。许多新兴思想家、革命者受到清政府追缉,逃到了上海的租界,于是两种法制体系冲突起来了。上海人日日看报,细细辨析,渐渐领悟了民主、人道、自由、法制、政治犯、量刑、辩论等概念的正常含义,也产生了对新兴思想家、革命者的理解和同情。
更具象征意义的是,上海的士绅、官员都纷纷主张拆去上海旧城城墙,因为它已明显地阻碍了车马行旅、金融商情。他们当时就在呈文中反复说明,拆去城墙,是“国民开化之气”的实验。当然有人反对,但几经争论,上海人终于把城墙拆除,成了陈旧的心理框范特别少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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