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的嘴像蛇像大蜥蜴似的朝她吐着信子,竟能吐一尺多长,而且滴着血……
周围全是滴着血的舌信,就要舔着她的脸她的身体了……
它们的头顷刻都变成人头,仿佛不是从外面钻进来的,而是从四壁生长出来的一齐狞笑着……
它们的笑声如同鬼啸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颗头正是他的头。他嘴里吐出的信子分为五岔,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利爪向她抓来……
他笑得最狰狞笑声最响……
她却仿佛被定身法定在了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她只有大喊救命却连她自己嘴里也吐出了信子!……
“你醒醒!你醒醒!……”
她睁开眼睛,一切恐怖情形全部消失,只有黑暗包围着她,包围着仍不停地推她的他。
她浑身冷汗淋漓。
“嗨!你他妈的醒醒……”
他拧她的脸腮,拧她的胳膊。
拧得她很疼。很疼。
“别……你别拧了……我已经醒了!”
“你再不醒,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喊得我汗毛倒立……”
他悄没声儿地退回到沙发上去了。
“对不起……”
“滚你妈的!”
啊,火柴一着,将他的脸映亮了瞬间。那一瞬间他和她互相望着。
她不由得歉疚地笑了。
而他吸着了一支烟。
“你一直没睡,就那么坐在沙发上?”
“这是人睡的地方么?”
“不是人睡的地方。”
“哎,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我何苦?我冒死救了你,我好心好意领你到这儿来,我还得连床也让给你睡!而你心里对我有一点儿感激么?”
“现在有了。不是一点儿。是很多。一大片。充满我心里……”
“鬼才信你的话。如果你是男的,我早把你打出去了!”
“要不你还睡床,我到沙发上去?”
“……”
“要不咱俩都睡在床上?其实你不那么霸道,两个人还是睡得下的。”
“什么什么?我霸道?”
“我霸道。我霸道。我已经给你让出地方了,你过来吧!”
“呸!我怕传染上艾滋病!”
“……”
她又哭了。
这一番她是因为被深深在心上扎了一刀而哭泣,哭得伤心透了。人之哭有各种各样。好比鸟叫有各种各样。能使男人大动恻隐的,便是女人伤心的哭泣。女人真伤心,那一种哭充满了自哀自怜,并且包含着自艾自怨,往往更是为自己一哭。这时,几乎只有这时,她们的哭丝毫也没有打动男人的企图。一颗倘有恻隐的男人的心,一旦鉴别了这一点,就差不多软化一半了。女人伤心的哭和开心的笑一样,若成色是纯的,便必定是动人的。
“得啦得啦,我不过跟你调侃一句嘛!我俩有患难之交,怎么竟闹得这么水火不相容似的……你打我行不行?……”
他摸索到她的手,握着打了自己的脸几下。
婉儿毕竟是孩子气的。她破涕为笑了。孩子气和娼女的放浪形骸,在她身上一向达到一种近乎天然的混合。甚至可以说达到一种完美。有时她淫荡得如同艳鬼,有时她单纯得仿佛无邪少女。她是现代大都市的畸胎怪种。即使在她淫荡之刻,眸子里也会倏忽闪过无邪少女的天真。即使在她心灵最为纯洁之际,她的一嗔一笑也会具有本能的诱惑潜质。她的左心室常驻着温情和善良。她的右心室塞满了厚颜无耻的念头。她早已习惯了向人们尤其向男人敞开一半心灵。更普遍的日子她对他们敞开右心室。偶尔她向男人敞开左心室,那乃是因为她的温情和善良储多而溢。对于灵魂而言,温情和善良也像厚颜无耻的念头一样,只积蓄而不奉献,灵魂也会被膨胀得痛苦的……
她现在就感到了这种痛苦。
她需要被一个人安抚同时安抚一个人。
她需要体会到一种奉献的愉悦而不是床上游戏的癫狂。这一种心理与其说是给莫如说是一种特殊的自慰的方式。恰如有人施舍是为了赎罪。
婉儿她知道此时自己一定是美好的。这美好首先萌自她女人的自觉,渐渐地在她整个心灵内弥散开来,将玩世不恭和无耻从她身上逼退了。她奇异于自己原也有真实的时候。而这真实此刻必定是温情且善良的。必定是比语言的自白更具有说服力的。必定是妖媚而娇羞的。像一切好女孩儿动情之际一样,即使眼睛被情欲所燃烧,眼神儿里也必定包含着甘愿奉献乐于奉献的虔诚,而毫无放浪形骸和淫荡的残痕……
她希望他从她眼中看到这一点。看到这一切。
她呢喃地说:“我想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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