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14)

2025-10-10 评论

几位日本人的哭,那是真哭。眼泪,也不是靠马国祥那种小勾当刺激出来的。茅台酒毕竟不是水。他们也不是酒精免疫者。他们都醉了。没醉到酩酊的程度,也都醉到半酩酊的程度了。蒙古人醉了就唱。朝鲜人醉了就舞。中国人醉了就不管不顾。日本人醉了就哭。亚洲人和欧洲人之不同在于,后者往往都是自己喝醉的。没有谁肯花钱请你喝酒却非要劝你逼你激你将你变魔术似的偷杯换盏骗你,以勾当捉弄你直至用酒把你摆平放倒为止。也许因为欧洲酒贵。而前者常常是在被劝被逼被激被将被骗被捉弄的情况之下才醉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谓“舍命陪君子”。还得承认对方是“君子”……

但是,这一次宴请,毕竟是堂堂市长做东,企图将对方摆平放倒的,不是中国主人,而是客人。故对他们的醉,主人们是没有丝毫责任可负的。主人们也都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甚至认为,对他们其实是有救命之恩的。“酒圣”马国祥奉陪任何“君子”,不管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不过“胜似闲庭信步”。而谁要奉陪马国祥,那可真得拿出“舍命”的精神了。“舍命”也不可能奉陪到底呀!

日本人不傻。醉了的日本人也不傻。双方终于道别时,他们对马国祥的态度之恭,使市长都感到有几分被冷落,显得不太自在起来……

送走他们,市长做的第一件事是从脖子上扯下那条名贵的领带。并解开了衬衣的两颗扣子。第二件事是让秘书找来了大饭店的总经理,当着侍酒小姐的面,向总经理着实夸奖了她一通,并建议给她浮动一级工资。

“你们表现不错。不卑不亢。不愧是中国人,都挺善于转弯子的!”市长又对随员们说,满意的口吻之中,似乎包含勉励,亦似乎包含调侃,却听不出来究竟是庄还是谐。

接着,市长抓住马国祥一只手道:“你跟我先走一步,我用车送你回家。”

打那以后他跟市长成了朋友……

 

“你这东西……”他望着壁虎自言自语,“你可究竟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呢?”

“吃面条,还是吃面片?”

女人一边擀面,一边征询地问他。

“随便。都行……”

“别随便啊,你说。你说啊!”

“那就换换口味儿,抻面片吧。抻得薄点儿,不用放多少油,清汤寡水的最好……”

突然,女儿惊慌万状闯入屋。进屋便大喊大叫:“爸,妈,不……不不不不好啦!咱的瓜,全没啦!”

“淑娟,你十八啦,已经不是小姑娘,说话别这么风风火火的。弄精弄怪的小姑娘才这么说话……”

他慢言慢语地对独生女儿加以教导。十三亩瓜,几万斤,一夜工夫全没了,不是说疯话么?

“爸!”

女儿扑到床前,扑到他身上,脸对着他的脸,急切想再说什么,竟嘴唇颤颤的,不能说出话来。

女儿的神色,竟令他怀疑,是不是真疯了。

“把咱十三亩瓜地,从这头糟踏到那头?”

他仍很镇定地问。对于人世间的嫉妒,以及由嫉妒所变成的仇恨,由仇恨所推动的恶劣行径,他是有所领教的。但一夜工夫,糟踏十三亩瓜地,绝不可能是一人为之的事呀。是些个什么人,会联合起来坑害他马国祥呢?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种瓜户?还是城里那些曾多次想包揽他的瓜卖,却不受他信赖,怕他们抬高价钱,败坏了他的营生的瓜贩子们?唉,唉,今年的瓜比前两年结得更好……

他轻轻推开女儿,欲下床。但扑在他身上的女儿,紧紧搂抱住他,使他欠不起身。仿佛一只狼或一只熊,追向家里来。

“爸!不……不……不是……糟踏……连……地也没啦!”

女儿搂抱住他,似乎获得了一些安全感。但惊恐之状,却有加无减。

连地也没了?十三亩瓜地,一夜工夫没啦?

他更怀疑女儿的神经了。

他一时根本没法理解“连地也没啦”意味着什么。岂会连地也没啦!

他向厨房问:“她妈,你听到了么?”

老婆在厨房漫声回应:“听到了。”

他说:“那你出去看看呗?”

老婆说:“娟,你个死丫头!一大清早的,你惊天骇地地满嘴胡言乱语……”

嘟嘟哝哝的,从厨房踱出,往外便走。

她刚到门外,就一屁股坐在门坎上了。

“她妈,究竟怎么回事?”

马国祥见状,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地推开女儿,抓起衣服裤子,着急忙慌地穿。

原本静悄悄的早晨,依然静悄悄的。除了这一家三口的恐惧互相影响,外面的世界分明是个安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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