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一迭声地说:“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可不得了……”
女儿伏在床上,开始哭泣,催促地说:“爸,咱们快往城里逃吧,快往市里逃吧!再不逃,连咱们自己也没啦!……”
他已穿好衣服,几大步跨到了门口,跨到了老婆身边。
“天啊!……”
他见到的世界,令他猝吸一大口气,半天呼不出来,堵在胸口几乎窒息过去。
他赶紧双手撑住门框。
女儿并没疯。话也说得千真万确。瓜,没了。那一片绿不见了。连生长那一片绿的十三亩地也不见了。它距他家半里远,在坡势上。站在门口,是可以一眼望见的。瓜地后是一座小山丘。山丘上是果园。这一切都没了。坡也没了。山丘也没了。果园也没了。清清楚楚的一个事实——没了!
一望无边的是水!
正前方是水面——一望无边。
他的脸,缓缓地,向左转——也是水面——一望无边。左边的三个村子呢?翟村呢?小李家村呢?二王村呢?已经在一望无边的水底下了?
缓缓地,他的脸又向右转,同时便又惊呼:“天啊!”
右边的飞来山也没了!那可是座不小的山呀!市里去年投资两千多万,将它开辟成了一个旅游之地。节假日,城里的人们成批成批地往那儿涌!山脚下,他的东岗村,和飞来山一起没了。
如果以他家的门口为点的话,在他的目光所能达到的视野弧之内,大地的边缘就在近处,参差不齐,宛如地图上画的那样。
和天连在一起的,是一望无际的水面。一望无际一望无际!
他根本不明白这一个事实意味着什么。因而也只能认为那一望无际的是滔滔的“水面”。
那是海。
是太平洋东海海面。
庄严的红日已脱浴而出。一片血色濡染着海波。
海显得无比温柔。
几条海豚在远处蹿跃不止。
他是个怕高怕水的人。
他觉得那一望无际的水面正朝他的家漫过来。一种即将陷于灭顶之灾的恐惧,此刻已吞掉了他那种冷静男人的最后一点儿镇定。他的两手再也撑不住门框。两腿发软,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瘫在老婆身旁。
女儿已经结好一个小包,挽在胳膊上,这时急走过来说:“爸,妈,值钱的东西全包里边了。咱们快往市里逃吧!”
“市?……市还在么?……”
他以为已是世界末日降临,连城市也没有了,这世界只剩他一家三口人,和托着他们的不知究竟还剩多大的一块陆地。
“在,在!通往市里的公路在,我想还在……”女儿仓促地回答着,扶起了爸和妈。
“市还在,那就好……”
他自言自语着,绕到房后——他瞭到了高高的电视塔。
相隔二十多里,城市还不知道在它的背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么?
“娟,你先去把车发动起来!她妈,你进屋去,看还有什么值得带的,放到车上……”
他回到老婆和女儿跟前,吩咐了几句,就壮起胆量,坚定地,义无反顾地,朝大地的边缘走去。
“爸,爸!你还干什么去呀!……”
女儿双手拽住他胳膊,拖他,不放他去。
“你让我去。娟,你得让爸去。让爸去看个清楚。看个明白。咱们该给市里人,带个清楚明白的话啊!……”
“那,你别走太近了。我怕……”
女儿又要哭的样子。但知道不依他也不行,无奈放开了他,任他去。
他直走到距离大地之边五六步处才站定。也只有这时才看明白,水面是低于地面的。那一种大落差,使他感到仿佛伫立山顶望深渊。
他突然发现,有一只手,一只皮肤很嫩的女人的手,紧紧地,抓住一段上了锈的铁索般的树根。它的另一端,在地里。显然扎入得很深很深。那只手,那只女人的手,似乎非要把它从地里拔出……
除了那只手,他看不到女人的任何部分。
他蹲下了,端详那只手。好像它是一只鸟,一只美丽的鸟。他企图逮住它。又好像它是一条蛇,一条毒蛇,会随时蹿向他,咬他一口。他提防着它的袭击。
然而,它是静止的。不是鸟。不是毒蛇。不会飞走。也不会袭击他咬一口。就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一段上了锈的铁索般的树根。似乎一万年也不肯放开它。似乎一万年也拔不出它……
“喂!……”他喊。
手沉默。
树根也沉默。
他的声音跌入海里……
手静止不动。
他倒是觉得脚下的地在动。不,不是觉得。是的的确确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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