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他的心对他惊呼。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想跑。身体转了,头却没随着转。
他的眼睛还在盯着那只手。
他的心智似乎受了它的蛊惑。
他的身子,不由得,又转过来了。他复蹲了下去。接着,趴在地上。
“爸!爸!爸呀!……”女儿呼叫他。
他向前爬。打他记事后,他再没爬过。他不太会爬。爬得很慢。很笨拙。
终于,他的手,抓住了那只女人的手。他觉得他是抓住了一条命。
“别怕,我来救你啦!我是马国祥!……”
他想,她会是谁呢?是郑宝全的女儿小嫚?还是赵胜漂亮的新媳妇?
真他妈了不起!
他由衷地佩服。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佩服的是一只女人的手,还是一个女人。
脚下的地又在动。
树根似乎也开始动了。
他将全身的劲儿都运到双手上,拼力向上一拽——很轻易地就拽上来了。不过拽上来的不是一个女人。仅只是一个女人的一条胳膊。一条连着膀子的胳膊。由于用力过大过猛,他将它抡起在空中了。而它,仍紧紧抓住着那树根,并将树根的末梢从地里拔了出来。
树根在他脸上抽了一下。
半截红袖子落在他身上。
他怪叫一声,爬起就跑。攥着那只女人的手,带着那条女人的胳膊跑。跑了十几步,他的手指才灵活了,才得以松开,扔掉了那东西。
这时他脚下的地开始断裂。
那是一种无声的断裂。
首先是无声的断裂。接着是无声的坍塌……他惶惶然跑到家门口,跑到老婆和女儿跟前。回头一望,刚才那一大块陆地,也已不复存在。
他跑得将两臂分别搭在老婆和女儿身上,喘息不止。
他家那辆运瓜的小卡车,已然发动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已然在车上。
“爸,你,你那是……你看见什么了?”
“没,没什么,什么也没看见!娟,你开车,咱们快离开……”
他将女儿推入驾驶室,又将老婆抱起塞入驾驶室,自己爬上了车厢。
车开走了。
他将洗衣机、电冰箱掀下了车。搬起电视机,犹豫了一下,也往车下一抛。
车厢里腾出他足以躺下去的余地。
于是他躺了下去。忽而又爬起来,双手扳着车厢板,一路呕吐。直吐得翻肠倒肚……
 
城市像受灼的海星,由于紧张缩成一团。
惶恐不安的人们聚集在市委前的广场,黑鸦鸦一片万头攒动。
最先吃惊起来的是那些控制着城市最敏感神经的人们——火车站、飞机场、电视台、电台、长途电话转接台、电报大楼……
现在已没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明白的只有一点——一小时后,或一天后,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纸船上的乘客。
他们开始需要上帝。而在这种时候,首脑即上帝。不想是也得是。
他们焦躁地盼望市长出现在某一窗口。
正如风暴将至,羊群拢向牧羊人一样……
婉儿一觉醒来。回想起昨夜几乎被那个王八蛋小子掐死,恨得咬牙切齿。滚到床边,从地上抓起她那套新潮衣裤,越看越气。她是善于服装设计和剪裁的。如同唱戏的善于化妆。她对此道的兴趣源于希望更美好地包装自己的销售心理。商品时代,包装是广告形式。而最佳广告亦是艺术。包装是商品的一部分。她极为重视这一点,以她那种十分内行的眼光看来,二百三十多元买的新潮衣裤,比她手工再高明的人,现在也只好把它做成两条内衩,外加几方小帕了。
“王八蛋,我饶不了你!”
她又在内心里暗暗发誓。
无论白的黑的,她还没碰到一个男人,像昨夜那个同胞似的对待她。
她觉得她的身体跟那套新潮衣裤差不多,也被挑了好几刀,豁成了几片儿放尽了血似的。那是一种虚脱般的感觉。她情知自己昨晚是被蹂躏得很惨的。但她一点儿也不心疼自己。只心疼那套新潮衣裤。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不过是别人的。包装得再好也是别人的。替别人包装罢了。而那套新潮衣裤却是自己的。自己买的。自己是别人的消费品。它是自己的消费品。饿急了要吃点心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太在意点心盒子。她自己买回它急切地想立刻穿在身上欣赏欣赏的时候,不是也毫不在意地将包装它的塑料袋儿扯破了么?
这么一想,她的气倒消了一半。
可千不该,万不该,那恶小子不该掐得她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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